劉 征

我一直覺得《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最精彩的高潮是在德軍離開之後,美麗的女主人公瑪蓮娜被當眾剃去頭髮。因為她在納粹時期勾引德軍,並獲得優待。現在戰爭結束了,她便像那些戰犯一樣被清算。女主角就這樣默默地忍受着敵視、暴力和謾罵,以至於到了最後,她不得不離開這個地方。每次我看到這個情節,我就要讚嘆一遍導演敘事手法的高明。他在描述「美」的時候,不僅僅表現了美本身,而且通過評判者的態度來昇華美。

意大利人向來都很擅長讚美美好的東西。就好比那部《美麗人生》,依然是納粹時期,一位身處集中營的父親騙自己的兒子這裏是遊樂場,要遵守遊戲規則,不然就會遭到處罰。不得不承認,在順境中表達愛與美要極度遜色於在逆境當中。《美麗人生》如此,《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也如此。前者昇華了愛,後者凸顯了美麗本身。因為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愛和美都不會因環境而發生一丁點的變化,反倒更加堅定了。即便你折辱它、欺負它,但就是無法忽視它。它就是那樣卓爾不群。謾罵與羞辱簡直成了對它的最高讚譽,它是在以一種不一樣的方式表達旁觀者的愛和愛而不得。

很多談論權利的哲學或者文學都會借用這種修辭。王小波在《黃金時代》當中描述了知青陳清揚,僅僅因為太美,就無端端被人懷疑她是個破鞋,可是其實人人都希望借由這種貶低和誹謗來對她進行一番心理上的猥褻。他們深知,了解是親近的開始,帶有性話語的談論則使親近達到了人盡可夫的境地。儘管這只是一種幻想。

法國人福柯不像意大利人那樣樂觀。他不談論凝視的肯定意味,他談論消滅。他說,瘋子和犯人之所以一個被送進精神病院,一個被送進監獄,與其說是為了施以援手或導人向善,不如說單純是為了使之消失。因為他們都是不守規矩的人。在《瘋癲與文明》和《規訓與懲罰》當中,福柯談到了這種隱身術實施的歷史,它們的共同本質就在於讓感性消失。這是比仇視都有效的方法。幸好《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沒有無視,導演用流言蜚語、偷窺、侮辱作為對美的讚譽,終於使悲劇變成了喜劇。這或許就是美學的價值。

而且,有一點毋庸置疑。這些主人公對於自身的自我知曉會幫助他們擺脫困境。就像瑪蓮娜,無論在何種境遇之下,她都有些逆來順受。無論你是騎着自行車或者坐在露天咖啡座用目光追隨她,還是用武力脅迫她,或者甚至於謾罵侮辱她,她都不曾表現出怨恨或不耐煩。她就那樣隱忍和屈從,並在電影結尾的時候與小鎮居民和解了。這一切看似不可理解,而原因正在於她具備美麗,並深深知道這一點。因而,她在精神上就擁有了某種安慰和富足,這支撐了她,給了她諒解的理由。

關於這一點,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當中描述了文學家貝格特。他說,當別人讚美這位作家的時候,他就那樣坦然地接受了讚美,並不以為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而當他為了贏得法蘭西學院院士席位時,他甚至會放低姿態去求告和討好。這些都因為他擁有寫作的才華。

或許,寬容就是需要一個人堅信他擁有一些什麼,而他又真的擁有一些什麼。就好比說,好的就是好的,無論如何,無論何時,無論受到什麼評價,好的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