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窗上儼然小森林的一片綠植。 作者供圖

趙鵬飛

歲末集中扔東西,已經成了來香港之後,新養成的老習慣。

房子小,地方窄,能儲存的空間極為有限。廚房鍋碗瓢盆,紅酒杯白酒杯咖啡杯牛奶杯,佔去多半壁江山。只剩下幾乎不能轉身的一個站位。菜炒好了,伸手取碟子,得先低頭,頭上吊櫃的門才能打得開。洗手間、抽水馬桶和淋浴池,隔着一卷浴簾,浴巾、毛巾掛在門後,剃鬚刀和各色改善皮膚掩蓋疲態的幾瓶幾罐,擠在牆上的洗漱籃裏。馬桶水箱的蓋子罕見地沒有被利用,因為露在外面的排氣扇上,住着幾隻大翅膀的灰鴿子,時不時要把換下來的細碎羽毛,安置在上面。看着那些輕輕柔柔的飄忽不定,不期而遇間升起的惻隱,便任由牠們停泊。都是四方飄蕩,何苦彼此為難。客廳桌方椅瘦,一張隔絕寒涼的地氈,覆蓋了全部的瓷磚。臥室一床一櫃。床邊書本肥瘦參差,堆得高高低低,衣櫃四季分明,多買一件,就要扔掉一件,好騰出新的縫隙。

明明都是人手一部手機,一個APP可以處理妥當的事情,非要逐月寄來一封紙質的郵件。不驚不覺,一年間就塞滿一屜。這些具法律約束力又極關個人隱私的文件,又不能隨便撕扯了事。家裏沒有碎紙機,非得一把大剪刀,剪得細碎迷離。偏生這類用紙又格外厚實,悶頭坐在垃圾筐前舞剪半個鐘,右手中指的皮,硬是挫得起了泡,稍微碰碰就覺着疼。看看抽屜,還有一大半信件尚未處理。留了一年的剪報、超過兩月不上腳的鞋子、三個禮拜不曾翻閱的雜誌,統統扔掉。人心裏總斷不了來日方長的綢繆。其實,紛至沓來的目不暇給,才是真實生活的常態。很多當時咂摸出滋味的物品,凝眸一瞥,可能就再也不會打開來看第二眼。

於我而言,最難對付的還是一手從幼苗養到大的植物。

我對綠植有執念。走到哪裏,住到哪裏,眼前無時無刻,都蔭有一片化不開的濃綠。起先租房,只貪住着舒心,常常不惜把大半薪金按月匯給房東。南向有陽台的房子,最合心意,一年四季都有自種的花開。落地大窗的公寓,住着最愜意。交通便捷還是其次,窗下種一片恣意葳蕤的深深淺淺,是消除身心疲憊的妙藥仙草。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後,露台上經營數年的花園,也曾在網上引得無數同好每日追蹤跟帖。幾個至今仍引為知己的朋友,便是從中所得。

養護植物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一次一次搬離時的割捨。我在一個地方住多久,種下的植物就能生長多久。稍稍回頭計算一下,留在花園裏的一棵薔薇、一株玉蘭、一棵朴樹、一架紫藤,不計其數的月季、玫瑰,甚至只顧一路瘋長的綠蘿,都要以10年來計。花開時有多愜意,別離時就有多糾結。之前居住的城市,房價再高,也不似香港這般,家家都寸土尺金,人人都在為遮頭的片瓦奔波。要找到養活植物的接力者,極其不易。幾次動了換房子的念頭,最終不得不作罷,都是因為生長在飄窗上的一眾植物,在過去5年多的時間裏,儼然回報了我一片小森林。搬遷之前,要給它們找一個新的家園和主人,遠比為我自己找到一處更舒適的安樂窩要困難得多。

迄今不願正經出一本書,也是每每看到書店裏的汗牛充棟,就先打了退堂鼓。一本文字的合集裏,到底還有多少情景值得被印在紙上,供人翻閱。不如讓靈光乍現的短章,和那些激濁揚清的隻言片語,絢爛綻放後,即刻消散得乾乾淨淨。偶然的回憶裏,或許還藏有當事人動人的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