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很多人都覺得法國人的書難讀,尤其搞不清楚他們如何取材。比如,明明是數學家,卻會談論哲學;明明是哲學家,卻寫《臨床醫學的誕生》。或者,更常見的是,他們會在自己的書中把毫不相干的名人放在一起。至少對於一個不熟悉法式人文書寫習慣的人,這樣的書很難邀人進入。閱讀他們的書,讀者往往會覺得他們自說自話,那些隨心而至的評論,既任性又可疑。因為它們都像是信手拈來的。

這些可疑的印象,源於法式人文書寫的一個習慣,那就是個人實踐和精神追求的混用。這兩種狀態,一個是肉身的,一個是永恒的。法式人文書寫在兩者之間達到了一種平衡。他們的書寫,並非先將內容限定在某一個領域,而是限定在一個主題。從主題出發,他們按照自己的所知去安排素材。因而,只要符合這個主題,無論你屬於哪一個領域,對法國作者來說都不重要。知識是相通的。在名詞環環相扣的關聯性當中,他們通過自己的領悟任意取材,其作品就顯現出強烈的自我性。

了解一部法國作品,是了解和還原一個法國人的過程。所以,法國作品最適合閱讀的時代是當前。在浩瀚的、無窮無盡的資料當中,你手邊有一台萬物相連的電腦。輸入法國作品當中的名詞,就會出現這個對象的一切。看一段,搜一段,再看一段,再搜一段。作品的世界,或者說,作者的世界和作者的知識體系就這樣慢慢展現在讀者的面前。沒有資料搜索的法國書籍是艱澀的。然而,當你了解了他所提及的一切,你就會感嘆法國作家對事物那些獨特的認識,他們的東拉西扯都遵循着充滿個人色彩的鑒賞力,因而顯得觸類旁通。這個效果的產生在於他們向來是從自身感受出發,將事物的類比重構了。那些評論既是就事論事,又是發自內心。可以說,這種夾敘夾議的文風,貫穿於整個法國的人文書寫習慣。

法國的散文因而出名。這種體裁本身就要求形散而神不散。他們的小說也有夾敘夾議的影子。所以法國人的小說都很長。當中大段的對話,對場景的描述或者對心理的描寫都有着尊重實踐和個性的影子。而他們的學術作品也不例外。德國人寫的哲學書難懂,是因為邏輯嚴謹,推理複雜。法國人的學術作品難懂卻是因為他們引用的人打破了領域界限和一貫以來我們的共識,令人感覺陌生。

這就成就了一種文藝繁榮的現象。因為任何人到了法國,就都是法國的。這並非一句褒獎,而是一句判斷。它與美式接納不同。美式接納是以接納物的方式來接納一切,誰的肉身都可以來,自由聚集之後,各自佔山為王。法國卻是以接納思想的方式來接納一切。這思想既是對方的,也是作者根據一個主題,根據自己的知識經驗融會貫通一切之後為我所用的。如果你發現一位作者所寫的書中提到了某位你不認識的名字,這倒不見得是你孤陋寡聞。或許這位仁兄恰巧與作者熟識,又恰好覺得他符合自己的主題。所以,法式人文書寫給了寫作者極大的自由,又避免了不求甚解。但凡個人接觸領域不同,被無差異引入到法國的對象也就不同。

這樣,法式人文書寫就破除了門第、聲名和一切神話,成為寬泛而無微不至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