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荷

2022年1月7日,這是母親住院的第26天。晨起,窗外依然很黑,黎明還未初露,百姓家的燈光已開始零星閃爍了。有着燈光的山城,在黑夜的籠罩下顯得格外安寧。喜歡這樣的燈光,在這黎明將至的冬日的夜晚,它讓人感到十分的溫暖。望着窗外的燈火,突然想寫一寫日記。母親住院的20幾天裏,身心的疲憊、掙扎,逐漸適應,這才覺得該用文字記錄些什麼。母親病重搶救的時候,沒有寫日記的念頭,而現在卻有了想法,要記錄這次母親病中陪護的過程,不僅是記錄母親,重要的是記錄自己,若果能用文字解除心頭種種壓力的話。

去洗漱間洗手,我端了一隻盆,洗手間裏已有兩人在了,她們背對着我,不用轉身,也能讓人感覺出熬夜之後的憔悴,背影裏都是睡眠不足的倦容。她們刷牙,用手接水洗臉,兩人各佔着一個水管。我在她們背後,靜靜地看着。天氣很冷,我好幾天都不適應這裏的自來水,冰涼冰涼的,而她們卻可以用來刷牙洗臉,她們的舉止讓我心裏又多了些悱惻。

老媽輸液的時間還是減了,藥量由四五瓶減少到兩瓶,身上的浮腫還沒消退。能吃上飯了,20多天沒感覺餓,今天會自己要飯吃,是否證明病情開始好轉?頭天早上餵的牛奶,午飯是營養粥,晚餐加點其他飯菜,均打磨成流質推食——感覺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昨晚老媽比較安穩,但是雙腳的浮腫還不見消退,我掀開被子看了看,比之以前輕些,但也很有可能再繼續浮腫下去。老媽喜歡向左側臥,左邊的臉頰也浮腫嚴重,眼皮充水腫成透明狀態,我看了心疼得不行,這一天,又要在這種痛楚與焦慮中度過了。

早晨8點,醫生暫時還沒來巡房,我想醫生面對老媽的病情也愁得慌。趁此機會,給老媽餵下300毫升蛋花,一針管水,老媽閉着眼睛,昏沉沉的。餵完,她睜開眼,看到我後問,怎麼沒有吃飯?我說我吃了,她說還有我呢?我說你也吃了,我剛給你推進去,在鼻胃管裏。老媽閉上眼睛,不作聲,安詳睡着。我知道,老媽在忍,忍一切的不適和病痛,那是我們誰也不能代替的。我們所做的這些,老媽都知道,她的腦子太好使了,記憶力也強,老媽的神智很清醒。老媽有文化,進入老年後經常讀書看報,還記筆記,有些事情根本瞞不過她。

上午9點40分,依然有護士來取動脈血,這次取得比較順利,但是中途出現狀況。取動脈血後需要按壓十分鐘才能止血,我在按壓十分鐘後把老媽的手放回被窩,不放心又拿出來看了一眼。這一眼嚇了我一大跳,老媽手腕上全是血,顯然針眼按壓不成功,正在我張皇失措的時候,小妹跑過來使勁壓住正在流血的針眼,就這樣又堅持了十多分鐘,血湧才終於止住。午飯是秀娟二姐送來的。在她6歲的時候,家裏生活艱難,她們家孩子又多,大人管不過來,就把她寄養在我媽媽這裏。那時候媽媽還沒有結婚,是人們口中羨慕的知識女性,經濟獨立,又沒有家庭拖累,秀娟二姐的到來正好和她做個伴,母親也很樂意。母親的善良,從這點可見一斑。

秀娟二姐送來的是地瓜玉米粥,綿綿的,很香甜,菜是雞肉白菜燉粉皮。在沂蒙山區,人們在做飯的材料中,凡遇到粉皮加工飯菜的時候,都愛用個「燉」字,也只有燉,才能把堅硬乾脆的粉皮做出滑糯適口的佳餚。就如沂蒙山人直來直去的性格,沒有一番漫長的軟磨,不會有靈犀一點通的頓悟。這軟磨,是瑣碎到無法瑣碎的絮叨,是簡單到不能簡單的話語。

下午3點46分,兩位護士端着盤子進來給老媽換導尿管,消毒的時候我背過臉,不敢看。我走到窗前,看窗外車流湧動,心中萬分感慨。縣人民醫院坐落在城北,剛好在這些連綿起伏的群山之南,站在病房的窗前俯瞰,背後竟然是一座座土山,黃褐色的土層裸露着,土山下面一棟棟樓房疊起,一座座民居坐落在遠處的山坡,那裏,也就是我早晨欣賞朝陽、黃昏慕戀晚霞的那個方向。

沒有這麼認真地觀察過我生活的這個小城,很奇怪這麼多年我都不曉得這裏原來是一座山城。我很羨慕那些居住在半山腰上的人家,那些房屋儘管簡陋,卻讓我感覺親切。如果歲月能夠退還50年,我的母親也在山區一個小鎮子上教學,作為小鎮有文化的女教師之一,母親是很精神的,走路喜歡雙腳快頻率地挪動,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快節奏地行走。

生活在山區的母親,很少坐車,母親乘車的次數,用十個手指頭數都數得過來,她暈車,每坐一次都會吐得昏天黑地。我見過的那一次乘車,是去縣裏開會,母親靠窗坐着,黑色的短髮搭在肩上,而她的肩正好靠在車窗玻璃上,那一幕,那麼美,我至今不忘。此後,母親大半輩子在山村,兢兢業業,教書育人。

母親身體好的時候,我們約定如果有一天老媽生病,為了不增加她老人家的痛苦,我們不給昏迷中的母親插管。現實卻不是這樣。從2019年開始,母親纏綿病榻,在去年的第一次住院時,我們就同意了給老媽插導尿管,而這第3次住院,我們又同意了給老媽插鼻胃管。這時的老媽神智仍然清醒,只是吃不下飯,每次吃飯無論粗細都不能順利地進行,母親出現了吞嚥功能障礙,就連喝水都嗆,為了不造成肺部受損,只好聽從醫生的建議採取鼻胃管進食。看着母親艱難地戴着呼吸機,用着鼻胃管,下一步,我不知道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去妥協。有些事,不是在你或他健康的時候所決定的,而是在你將要失去健康或生命之前。譬如早年聽說的在老人昏迷之時不插管,不造成身體二次傷害,給老人保留生命尊嚴等等,但真的看到自己的父母陷入病痛無法自拔的時候,你還是選擇首先給老人延續生命,用最小的痛苦,換取最大的裨益。

母親做了一輩子鄉村教師,從年輕就得上了氣管炎,吃過不少的藥物,都是只能緩解不能痊癒。如今88歲了,各種併發症向她老人家進攻,我們唯一的方式是陪伴着她不斷地出入醫院,無論什麼樣的情況,都不會放棄。擁抱着母親柔軟溫暖的身軀,呼吸着母親熟悉的氣息,用作為子女的愛撫慰我們的母親,用心中的愛來陪護母親,我想,這樣的自己,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將來才能活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