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成煙》結合簡約粵劇與舞蹈劇場。攝影:Cheung Chi Wai @ Moon 9 Image 香港舞蹈團提供

2018年香港舞蹈團的《紫玉成煙》記憶猶新。還沒有必須保持觀賞距離的想當年,在魚骨形舞台天橋底,仰望小玉勇闖無物之陣,紅棍子都彷彿在我頭頂上呼嘯而過;紫綬袍橫空出世、伸手可及,不禁為高門女眷的「正名」行動心頭一震。魚骨狀天橋四通八達,坐在古色古香的方形小櫈子,近距離感受古代戲棚看戲和「生於天橋底」般的時裝精朝聖體驗。三年前的「舞蹈劇場 × 簡約粵劇」《紫玉成煙》絕對是驚喜,家喻戶曉的粵劇唱辭與糅合中國傳統舞蹈與現代舞的表演形式,catwalk狀的天橋自是神來之筆,沿襲2016年香港舞蹈團《紅樓·夢三闋》的空間設定,進一步創建觀賞《紫釵記》的另類時空——堂座儼如旁觀者置身戲劇所述故事之中,樓座則是局外人冷眼旁觀——距離,規範了觀賞《紫玉成煙》的高度和角度、主觀與客觀、投入與抽離,決定了旁觀者、局外人對《紫釵記》的全新感受。

物換星移,2021年再遇《紫玉成煙》已然轉換了座位和心境,魚骨形天橋變身十字架形天橋,八段觀眾群也聚合成四段。今回坐到樓座上,充當橋上人看風景。坐在天橋底就像置身瓦舍勾欄,樓座則是橋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看盡人間浮華。《紫玉成煙》甫開場,「主演」小玉、李益的潘翎娟、李涵登場亮相,粵劇時空的小玉、李益即李沛妍、洪海,在天橋兩端閃現。小玉們的紅絲巾群舞象徵小玉十郎的拾帕相遇,紅絲巾往上空拋擲,小玉們臉龐迎上,可惜不斷努力不斷失敗。我彷彿看見《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 不停被推跌的椅子,和《呼吸》(Nefes)中舞蹈員身上一直掉落又塗上的泡沫。紅絲巾披面彷彿又是鳳冠霞帔的一部分,永恒的失落成了小玉們的宿命。《紫玉成煙》一開始已為似乎是大團圓的戲寶結局轉向定調,預示了姻緣難諧。

《紫玉成煙》中式器樂演奏與粵劇行當、武術,精采紛呈。末段高潮一幕,紅棍子組構而成的高官大族、深鎖重門令人喘不過氣來,弱女子身段的小玉潘翎娟尋夫爭夫,筋疲力竭。橋底觀眾,情緒很自然被刀山火海、拚死掙扎的情志和棍棒亂飛的場景帶動,膽戰心驚之餘亦心懷悲憫。人在橋上看風景,浮想聯翩。這組「個體單挑制度」舞步中,驟眼看去似是粵劇舞台上最擅長的結結棍棍的「打戲」;天橋上向下看,卻大有鋼管舞(Pole Dance)的點滴影子,舞者與《紫玉成煙》中垂直或橫向的支柱,實現舞蹈和體操相結合的表演藝術 。只是鋼管舞大都展示深具性感魅力的肢體語言,小玉潘翎娟這一段卻是柔弱身段與強橫外在制度的強烈對比,在「木架」上展示攀爬、旋轉、身體倒掛等舞姿。一如最經典的一段,四條紅棍子組構成井字形囚籠,將小玉困鎖其中。凡人誤墮塵網,再也回不了去。

粵劇花旦李沛妍末段身穿紫綬袍,吟唱小玉的情志。據悉在任白版本的《紫釵記》電影中,小玉就身穿紫綬袍。所謂綬,就是繫在印紐上的絲質帶子。紫綬金章,即身上佩戴繫着紫色絲帶的金印,比喻高官厚祿。紫綬袍既是小玉據理爭夫的特定符號服飾,也是「正名」自身為高門女眷之意。天橋上特別看得清楚,素臉小玉穿着紫綬袍步上天橋,在橋上一隅讓美妝師替她畫上粵劇女旦妝容。這是整裝待發,以服飾明志。看似戲劇化「戴上粵劇面譜」的堅強小玉,最後死在蒙面武士懷中。似是奸角的黑武士,竟然不是盧太尉,而是十郎李益的臉。傳統粵劇中逼婚的太尉與心志不堅的十郎,原是同謀共犯。在男權社會的世界裏,我們沒有人是無辜的。

有細心的觀眾朋友特別指出,《紫玉成煙》的現場樂師皆身穿黃色衣裳。《紫玉成煙》沒有傳統粵劇中的「黃衫客」角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嬌弱的小玉,反而是一眾樂師以音樂推動小玉的情緒。樓座上的我,為要不斷調校觀賞角度,乾脆將上半身掛在從橋上垂下的竹簾頂端,恰恰看到一眾「黃衫客」的iPad電子曲譜,算是另類「間離效果」,亦是橋上客觀賞「清明上河圖」般人文風景的另類穿越。2021年再遇《紫玉成煙》,是為記。

●文: 梁偉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