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雅冰

「媽,走,我陪你到新家去看看,是電梯公寓,今後您再也不用擔心腿腳不便爬樓困難了……」

當我把一串嶄新的鑰匙放在80歲高齡的母親手中,笑容在她的每條皺紋中慢慢綻開,直到凝成一滴晶瑩的淚掛在了腮邊。

收拾東西、下樓、驅車、按下電梯按鈕……當新房門打開那一刻,老媽激動得像個孩子,拉着我的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仔仔細細看了個遍,我則當起了臨時嚮導,給她一一介紹廚房、衞生間、臥室、書房……「媽,這是您的臥室,您看,拉開窗簾就能看見遠處的山,近處的湖,早上還能看見日出,快看,那一群群飛翔着的鳥是紅嘴鷗,每年牠們都會從西伯利亞飛來過冬……」媽媽貪婪地望着窗外,嘴裏絮絮叨叨地說:「太好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能住這麼好的房子——」突然,她轉過身,滿臉擔憂地問:「這房子很貴吧,你欠了多少賬?娃娃讀書還要用錢,今後每月怎麼生活呀?」

「媽,放心吧,我們這些年的存款首付綽綽有餘,剩餘部分用的住房公積金貸款,而且使用的是對沖,每月直接用公積金沖抵還款,生活只會愈來愈好,不會有任何不好的影響……」

「哦,那我就放心了。」老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眼神又被窗外的風景吸引了過去。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穿過她的白髮投影在地板上,地上便有了斑駁的影子。漸漸地,那影子幻化成一部黑白電影,投射在我的心中。

老媽雖然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年輕時卻是當地5朵金花之一,長辮、大眼、淺酒窩、細腰肢,勤勞又漂亮,犛牛打耙、養蠶餵豬、紡線納鞋樣樣在行,21歲嫁予在鄉上上班的父親。屬於她的新房是爺爺留下的兩間不足50平米的土坯房,外公親手打製的雕花木床、立櫃、衣櫃、梳裝枱……往屋裏一擺剩下的空間便寥寥無幾。老媽卻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男上班,女耕田,夫唱婦隨,在那狹小的屋子裏生兒育女,其樂融融。父親就職於鄉上,難得回家,家庭重擔皆落在老媽雙肩。她雞鳴則起,煮飯餵豬,穿針引線,洗衣納鞋,照顧老小。日出而作,日落卻不得息,待家人全寐,這才得以就寢。任勞任怨、吃苦耐勞,在我10歲那年,父母用省吃儉用的錢修了3間新瓦房,新房上樑那一天,媽媽激動得見人就發水果糖、花生、紅苕乾……莊稼收割了一茬又一茬,我們兄妹幾人慢慢長大,在母親守望的眼中依次走出那農家院落,在小城的水泥地面有了自己的一席落腳之地。隨着兄妹中最小的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父親也領到了退休證。在哥哥姐姐一次次央求下,父母作別老家瓦房,作別房頂炊煙,跟着我們在小縣城落了腳。

小縣城不大,對穿也20分鐘左右的腳程,兩個哥哥住南門,姐姐住東門,我住北門,父母有我們每人的家門鑰匙,他們幫我們帶孩子、煮飯、收拾屋子,哪兒需要就到哪兒,每天爬樓下樓精神抖擻,兒孫繞膝其樂融融。12年前,父親因病過早離開,只給我們留下黑白照片上定格的慈祥笑容。一夜之間,母親彷彿也老了不少。上下樓不再如以前一樣利索。我不止一次發現她一個人站在樓梯上呆呆地出神,有時甚至在休息過後把買的菜忘了在樓梯上。日子慢慢挪移,母親一天天老去,當有一天她告訴我她的膝蓋疼,爬一次5樓需要休息3次的時候,粗心的我才驟然發現不知何時,她曾經黑黝黝的頭髮已經飄滿雪花,曾經光潔的面上阡陌縱橫;曾經清亮的眼睛日益渾濁……那一刻,我心狠狠地疼了一下。陪着老媽在醫院做完各項檢查,拿着一長串的報告單,醫生的專業術語在我耳中愈來愈清晰,一個願望在我心底愈來愈強烈。

那段日子,我與先生商量了很久很久,給相關朋友打了很多電話諮詢,最後達成一致:不給自己留遺憾,趁母親還健在,買一套電梯公寓。我和先生認真核算過了,孩子正在讀大學,家裏開支比較大,一次性付清我們無法承擔,如果按揭的話,這些年來我們的積蓄首付沒有任何問題,但商業貸款每月還款壓力又太大。不過我們每人住房公積金賬戶上都有10多萬的餘額,加上每月固定的公積金收入,辦理對沖業務,銀行每月固定時間會從賬戶餘額上把貸款扣去,繳完首付就什麼也不用管了,只等安安心心住新房,連裝修的錢也不用太擔心了。主意一定,我與先生每天一下班就騎着小黃車穿梭在小城每個新樓盤,反覆比對,問價格、看地段、分析老媽的喜好,最後選擇了面山面水的湖景電梯公寓23樓。為了給老媽一個驚喜,這一切我們都瞞着她進行。

就這樣,我們名下有了一套100多平米的電梯公寓,交房那天,我激動得一夜沒有睡好覺。老媽為兒孫辛勞一生,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全身心都用在了我們身上,讓她幸福地安度晚年是我們作為兒女最大的心願。

新房裝修好了,溫馨而溫暖。老媽再也不用為上下樓不方便而發愁了,再也不用因為膝蓋原因而幾天不敢出門了……

老媽久久地站在落地窗前,眼神穿過城市的高樓,穿過樓前的河流、穿過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高興得一如頑劣的孩子。張開雙臂,我從後面輕輕擁住她瘦削的雙肩,就那樣靜靜地陪她站着、望着、笑着……幾十年來,母親用漫長的光陰,搓了一條溫情的線,我們兄妹是她放出的風箏,倦了、累了,我們便順着線,在她眺望的眼眸裏歇息。陪着她慢慢變老,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