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岱是「書香五代」。網上圖片

● 馬翠怡

1547年,過百士人齊集北京參加殿試,嘉靖皇帝欽點李春芳為狀元,他在隆慶初年為內閣首輔,相當於宰相;同年參加殿試的還有張居正,萬曆年間任內閣首輔長達十年;和他們同屆的還有張天復,他就是張岱的高祖。

張岱(1597-1680),字宗子,號陶庵,紹興人。他出自鐘鼎之家,年輕時與紈絝子弟無異,年至五十,國破家亡。他痛定思痛,《自為墓誌銘》自白:「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時下有「富二代」、「星二代」等說,大部分是紈絝子弟,套在張岱身上也是對的。但更準確地說,他是「書香五代」。他高祖張天復,曾任雲南按察司副使;他曾祖張元忭,狀元也,著名史學家;他爺爺張汝霖,進士也;他爸張耀芳呢,雖氣派較遜,但不缺才氣。厲害不?

可下一論:張岱才學靠「祖幹」。

論「祖幹」,且以李春芳和張居正後代作比較,他倆與張天復同一年出道。他們的後代均經歷亡國,但三個家族的命運各不相同。

三個家族都不缺錢,後代繼承了祖輩家產,但才學能繼承嗎?

論才學,李春芳玄孫和張居正曾孫,都不及張天復玄孫:張岱。

李春芳靠科舉起家,崇尚節儉,曾屢次上疏勸阻穆宗興建翔鳳樓。《明史·李春芳傳》記載:「春芳恭慎,不以勢凌人。居政府持論平,不事操切……隆慶元年春,有詔修翔鳳樓,春芳曰:『上新即位,而遽興土木,可乎?』事遂止。」

李春芳雖居高位,仍陷入政治漩渦,曾「三疏乞休,帝不允。」到了他的孫兒李思誠那代,進士也。後遭魏忠賢構陷,《明史紀事本末》第七十一卷魏忠賢亂政記載,「時呈秀與禮部尚書李思誠接壤而居,遂誣以此所以賂思誠者。忠賢書發其事,而思誠實不知也,因削籍。」

到了玄孫李清,崇禎進士。拿張岱與李清對比,他屢試不第,沒功名。張岱摯友祁彪佳甚至還寫信給當時為官的李清,希望他施以援手,助張岱一把。據《祁彪佳文稿》記載:「今有府學增生張岱……及文宗公祖考列五等,人頗駭之。」

論官位,張岱不夠李清高;論才學,李清不及張岱。明朝滅亡後,李清選擇隱居,專心寫作。較重要著作有《三垣筆記》,記錄為官時崇禎、弘光兩朝所見所聞,「蓋自丁戊訖甲乙凡九年,舉予所聞見,以筆之書,非予所聞見,不錄也。」他亦從客觀角度出發,避免偏見,「若予作是記,與是錄相先後,時殊事殊,而惟無偏無黨以立言則不殊。」

但張岱的著作可多了去了:《夜航船》、《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石匱書》、《瑯嬛文集》……

李春芳求隱退、李思誠遭誣陷、李清遇破亡。李春芳給了後代忠孝與節氣。歷代都是「最佳老實人」。

再談張居正,據滕山《張居正年譜》,他23歲考中二甲進士,48歲起任內閣首輔10年。「六年甲子,皇太子即位,年始十歲……拱去,居正為乞馳驛,乃傳歸。而高儀未幾亦卒以病死,居正裒然首輔矣。」

不幸的是,這位首輔在棺材裏還沒睡暖,便遭清算。據《大明神宗實錄》記載:「張居正侵盜王府金寶,伊父佔葬王墳,掘陷人墓,罪犯深重,如何通不究擬?令司禮監太監張誠、刑部侍郎丘蕣、左給事中楊廷相、錦衣衛指揮曹應魁前去會同撫按官查照。」

老爸死了還要被冤枉,他的長子張敬修憤慨自殺。直到1622年,明熹宗下詔,「詔復故官,予葬祭」,張居正得以平反。平反後,其曾孫張同敞才授予中書舍人。張氏歷經幾番起落,即便張居正死,後代命運也依附着他。

永曆年間,張同敞本是文人,後與瞿式耜抗清,壯烈犧牲。張岱曾評論永曆帝與瞿式耜等人:「福王粗知文墨,魯王薄曉琴書,楚王但知痛哭,永曆惟事奔逃;黃道周、瞿式耜輩欲效文文山之連立二王,誰知趙氏一塊肉,入手即臭腐糜爛。如此庸碌,欲與圖成,真萬萬不可得之數也。」

張同敞沒什麼重要著作,說他比不上張岱也不為過。人更隨明朝亡而亡。何其壯烈!

那張岱是如何依靠「祖幹」呢?

張岱寫過一本《瑯嬛文集》,瑯嬛即藏書之處。單單從張天復、張元忭、張汝霖傳下來的藏書,就夠張岱慢慢讀了。他在《石匱書自序》寫道:「余家自太僕公以下,留心三世,聚書極多,余小子苟不稍事纂述,則茂先家藏三十餘乘。」

藏書三萬多卷啊!等於給了張岱一個知識寶藏。即便國破家亡,沒了錢,張岱心中,始終有這座寶藏。他們家沒遇上大風波,不像張居正一家大起大落,也不像李春芳一家坎坷不平;但也有小風波,張天復晚年被誣告,張元忭「伏地哭曰:痛哉!吾不能以至誠動天,昭雪父冤,何以見吾父地下乎?」

幸運之神眷顧,張岱一族仍是望族,因為張元忭在天啟初年,追諡文恭。

張元忭於隆慶五年奪一甲狀元,師從王畿,即王陽明弟子。與其父一樣注重史學,張天復著有《皇輿考》,張元忭在原有基礎上編寫《廣皇輿考》,後修《紹興府志》和《會稽縣志》等,為明代歷史提供了重要文獻。

他為人正直,本可攀附權傾朝野的張居正,卻不卑不亢。例如當年張居正病倒,「舉朝奔走醮事,先生以門生未嘗往也。」他時刻與權貴保持距離,不論學識還是做人,均為張岱樹立了好榜樣。

張元忭的兒子張汝霖,即張岱爺爺,根據張岱記述,張汝霖自幼「好古學,博覽群書」。他在《四書遇》 序寫道:「余幼遵大父教,不讀朱注……或讀他書,或聽人議論,或見山川雲物、 鳥獸蟲魚。」爺爺還經常帶張岱出去見世面,尤其與黃汝亨等文人相熟,「黃先生善謔弄,易大父為紈絝子。」有其爺必有其孫!

明代望族眾多,以耕讀傳家。功名上,張岱不及張居正和李春芳的後代。但沒功名不代表沒實力,他爸也考不上。只能說,與考試無緣。

他爸也沒有功名,沒能靠「父幹」,但也影響着張岱的成長。張岱認為他爸爸很聰明,在《家傳》寫道:「少極靈敏,九歲即通人道。」而且生活無憂,「四十餘年,雙瞳既眊,猶以西洋鏡掛鼻端,漆漆作蠅頭小楷,蓋亦樂此不為疲也。」這畫面就像是在家放着古典音樂,咬着筆,寫着自己喜歡的文字,開開心心過一天。

有一個這樣懂享受的爸爸,就有一個極愛繁華的兒子。

因為高祖和曾祖均有修史傳統,相信張岱後來撰寫多部史著,包括《古今義烈傳》、《石匱書》與《石匱書後集》等,或多或少受了祖輩影響。

看張岱,羨慕他的出身,仰慕他的才學。

然而,他的出身與才學,靠的是「祖幹」這堅固樹幹,給張岱童年提供豐富的營養,才有如此茁壯的張岱。

他的祖先泉下有知,必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