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攝於近日的港島海邊! 作者供圖

趙鵬飛

沒有人能真正飄然物外置身人群之中生活。

小時候認識一位年老的修女,在那一代的修女中,排行十二,於是隨大人昵稱她十二姑婆。記憶中,她短髮齊耳,覆雪的髮梢微微鬈曲,面容清癯潔淨,細細密密的皺紋,也遮不住本來白皙的底子。她終年穿一件月白色大襟布褂,綁腿裹着腳踝,行動輕便利索。伏天裏,她會在頭上頂一方月白底子繪藍槓的洋布輕薄手巾,走快了,手巾隨風,帶起染雪銀絲,宛若行走中的一株柔美蘆花。寒天時,清灰色的大襟棉褂子,外罩一領淺藍暗花的無袖裌襖,立在空無一人的雪地裏,肅穆清冷遺世獨立的樣子,極素雅。

有一回經文背誦,我在一眾少年裏拔了頭籌,十二姑婆送了一串輕巧精緻的木製念珠給我,作為嘉獎。藉此機緣,我也得以走進她恬淡安靜的生活。

十二姑婆有一間很小的房子,收拾得屋如其人。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中間,長着一株高大粗壯的白楊樹。樹身在高過屋簷兩三米之上才開始留有側枝,所以楊樹亭亭如蓋,也絲毫沒有遮擋院子和屋子裏的光。屋內廳窄房闊,除了順隔牆擺的兩張米黃色竹椅,別無他物。她帶我進了裏間的炕上坐下,明亮潔淨的炕桌,纖塵不染的鋪蓋,雪洞一般白淨的四壁上,只掛着一幅聖母聖心像。

少年如我,隔着茶杯口浮起的水霧,也忍不住好奇:這樣潔淨到底的人,是如何消融了漫長人世的諸多冗務,修行成這般超塵出俗?

窗外的白楊樹下,一大蓬高挑的月季,開着大朵大朵明黃色的花,像極了她嘴角上那朵四時不散的淺淡笑容。

這幅畫面長久定格在我的認知裏,以至於刻意迴避了跟她人生最後部分有關的所有消息源。

後來讀到曹雪芹給妙玉的判詞,更覺像是一記警醒。此後每每去海邊看晚景裏的夕陽,當漫天瑰麗雲海錦繡時,我便即刻抽身離開。殘照蕭瑟,晚景淒冷,在無數詞人的字裏行間裏力透紙背,已讓人不忍卒讀。何苦要等涼意襲擊了後背,才慌不擇路濕鞋濕襪。

看得太過真切,日子就再難有幻象。比如,如何學會直面平庸的自己。

有個朋友上周忽然給我發了一條無比沮喪的短訊。像過去無數個早晨一樣,她爬起來沖了麥片咬了幾口麵包,迅速化好精緻的妝容,穿上行政套裝,幸運擠上剛到站的地鐵。當她偶然從手機屏幕上抬起頭,發現站在她對面的一個女生,竟發出了輕微的酣聲。正合目昏睡的女生,有一邊的假睫毛脫落了出來,半懸在眼角。

朋友說,那一刻她頓覺沮喪至極。上班路上困得站着睡覺的女生,彷彿是鏡子裏的另外一個自己。朋友很優秀,本科碩士唸的是同一間985大學,畢業之後事業發展,也算平順。在親朋好友的視野裏,她是別人家的成功女兒。在同學群裏,她是知性優雅的職場精英。只有她清楚,畢業七年了,一線城市的競爭是何等慘烈,她不敢有絲毫的鬆懈。常年開啟的加班模式,正一點一點吞噬着她曾無比飽滿的熱情。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與公司有顏又能力出眾的年輕高管相比,自己的平庸簡直無處可藏。

朋友說,無論我們的心氣曾經有多高,夢想曾經有多宏偉,最終都不得不面對一個殘酷的事實:再努力都無法改變身為一個普通人平平無奇的人生命運。

承認自己平庸是一件殊為不易的事情,儘管,隨着年齡增加我們都心知肚明。不過,與生俱來的嚮往不凡,一直都是我們拚力活下去的勇氣。

我回覆了朋友一句簡單的話,煙火從來不曾熄,你我都只有一回,相信人間值得。

恍惚之間,我想起雪地裏迎風行走的十二姑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