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有些時候,我很厭煩母親。她就像我的一個影子,跟在我的身後,天冷了加衣,感冒了吃藥,牙疼了休息,變天了會下雨,她總是預測得那麼準,比天氣預報還要準,叫我覺得很神奇。慢慢地,我知道了,那是她獨特的生物鐘——以孩子的冷暖痛癢為度量,她習慣了這種擔憂。她的心特別小,芥菜籽那麼大小,小到裝不下她自己,全是孩子的日常。

有些時候,我很厭煩母親。她吃飯總是最後一個,剩菜、麵條湯、變硬的米飯,她都包圓,好吃的菜餚總是留了上頓留下頓。每當家裏包水餃,她都會悄悄盛出來一碗,第二天早飯給我煎水餃。油鍋裏「滋滋啦啦」響着,她不住地翻個兒,炸至泛黃。睜開惺忪的眼睛,就能吃到金黃酥脆、滿口肉香的煎水餃,我覺得這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很多時候,我對不起母親。我是個RA患者,需要她的照顧。因為我的存在,她失去了很多本不該失去的機會,她身上背負着十字架,好像我的病也是她的一部分,她負責分擔和承受。她不能生病,不能走遠,不能到處旅遊……記得剛得病那會兒,有一天我對她說:「別給我治(病)了,你和我爸好好生活,就是我的心願。」她沉默不語,扭頭跑了出去,回來時手裏多了塊西瓜,「沙瓤的,快吃!」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她說道,眼裏的淚分明還未乾透。很多年過去了,淚痕依然未乾,在我心裏化成一條小河。

她還是累倒了。把自己掰成好幾半,一半洗衣做飯,一半按摩治療,一半縫補苦難,一半擔憂明天。住進醫院,我才重新認識母親。打吊瓶時,她微皺眉頭,針頭鼓了,滲出大片鮮紅血跡來,她也「哎呦」叫出聲來;輪番去做各種檢查,她穿着寬大病號服,在長長隊伍裏穿梭,顯得那麼瘦小,像是小了一號的她,我的淚再也抑制不住,肆意流淌。好在是醫院,生死來來去去,無人注意你的失態。愧疚在我的心底瘋長——她的病也是她的心結,源自20多年來的負重前行。一個「病」字,足以鉗住一家人的生計,而身體的殘缺,勢必打翻人性的考驗。我看到了另一個母親:衰老的、膽怯的、焦慮的、精神恍惚的,她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的確她就像個孩子,晨起驗尿時打翻了試管,把體溫計忘記放在哪裏,服藥時擰不開盒蓋……我能做的很少很少,她給予的太多太多,這就是愛的失重。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孩子就會有多少苦心孤詣的母親——母親心裏的苦,釀出生活的甜,所以,母親從來都是創造奇跡的人。她們養大了孩子,也養大了苦難。她們討生活時不得不低下頭來,躲閃世俗的眼光,不知對人說過多少次「對不起了」、「添麻煩了」,可是,命運的屋簷下,沒有規律可尋。她們屈尊順服,她們嘗盡冷眼,她們潑了命似的豁出去……她們不是神,她們平凡如斯,如老屋後面的一蓬野草,不過是替孩子遮擋風雨,挺起胸膛做人。有人說,母愛如詩,實際上,母親本身就是一首詩,卑賤、苦痛、頑韌、正義,直到有一天我們做了母親,才會真正理解這首詩的內涵。

人至中年,我愈發體會到母親的選擇。我的厭煩也是我的深愛,我的失去也是我的獲得。毫不遮掩地說,我的母親從不過節,更遑論母親節,去年的母親節,我和她在醫院裏。她倒是在這些日子裏,想起自己的母親,一個年過八旬的農村老媼。她的心很小,很細,芥菜籽那麼大小,但它能裝得下整個宇宙。詩人佩索阿說:「我的心略大於整個宇宙。」我想詩人身上一定披着母性的光輝。被這種神聖的光輝所覆蓋,猶如神的降臨,把人引向一個遼闊而無垠的自由之地。

母親的病痛,最終也成為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執筆書寫,把生死的無常、心底的憤恨、長夜的孤獨、額頭的新雪,把零零碎碎的日子填進稿紙方格裏,就像寫進靈魂深處的懺悔書。我突然頓悟:我無論寫什麼,都是在寫母親,寫母親正在經歷的和將要經歷的事情,替她向命運說一聲「謝謝」,正如老天對我的眷顧。

我這一生,永遠走不出母親的腳印。有她腳印的地方,就有我的庇護、我的甘泉、我淡淡的憂傷。那是一個孩子永恒的眺望,那是一位母親恒溫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