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湖北省當陽市的麥城遺址。 網上圖片
◆紐約帝國大廈俯瞰曼哈頓的景色。 資料圖片

公元204年,即漢獻帝建安9年,被時人譽為「舉筆便成,無所改定」的王粲寫下了千古傳誦的懷鄉散文——《登樓賦》。

「賦」是文體的一種,是韻文與散文的綜合體,通常用來寫景敘事,但也有敘事說理的。《漢書·藝文志》說:「不歌而誦謂之賦。」有將「辭賦」並稱,例如姚鼐《古文辭類纂》,便立「辭賦」為一類。當然亦有將二者分立,如劉勰的《文心雕龍》,便在《辨騷》之外,另有《詮賦》一篇。

劉勰說:「賦也者,受命於詩人,拓宇於楚辭」,賦與楚辭的關係密切易見,兩者在形式上很相似;而內容上,賦是「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具有言志之情、風諭之義。

王粲這篇《登樓賦》,是他在漢獻帝興平元年(西元194年)所作。當年關中戰亂,王粲離開長安,南下投靠劉表,到荊州後,卻不獲劉表重用,以致流寓襄陽十餘年,心情鬱悶。建安九年是王粲來到荊州的第十三個秋天,他久客思歸,登上當陽東南的麥城城樓,縱目四望,萬感交集,寫下這篇歷代傳誦不衰的名作: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遭紛濁而遷逝兮,漫逾紀以迄今。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平原遠而極目兮,蔽荊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濟深。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鍾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節選)

王粲有很高的才學,可與曹植並稱為「曹王」,是「建安七子」之一,劉勰更說他是「七子之冠冕」;大文學家蔡邕也曾對他「倒履相迎」,說王粲「有異才」,自己也無法與之相比。

王粲登樓望遠,思憶故鄉,也感慨身世。所以開篇首句即說:「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就直接以一「憂」字點出了文章的主題。登高望遠是詩歌常有的題材,由此可以引發各種各樣的豐富的情感。那麼,余光中教授的《登樓賦》,又是什麼主題呢?

1966年,余光中教授方結束他第二次的美國之行,他就用《登樓賦》為篇名,作為他在異國懷鄉的寄託,篇名即是仿照王粲的名作來取的。

登帝國大廈亦可作賦

《登樓賦》是余光中繼《逍遙遊》後,另一篇拈取古人作品名稱為題的散文。這樣擇用前人舊題,並非有意與前人一較長短,也不是要仿古、託古以抒懷。他意在站在歷史的高度,去遙遙呼應另一位也曾登高望遠,去國懷鄉的作家。

余光中的《登樓賦》,是一篇遊記。有趣的是,余光中所登的樓,不在中國,而是在美國紐約的帝國大廈。這是一座高448公尺,有102層的摩天大廈,曾於1931年至1972年間,擁世界最高建築物的紀錄,與王粲所登之樓相去甚遠。

那是1966年5月,北美還是寒意猶存的暮春,余光中與愛妻同遊紐約,慕名來到赫赫有名的帝國大廈。他們轉乘兩輪電梯,終於抵達頂層的露天瞭望台。「登斯樓也」的余光中,既沒有負載任何心事,也沒有「懼匏瓜之徒懸」的苦惱,更不是非有志難伸,只如一個心情輕鬆的普通遊客。這樣的他站在大樓最高處,以望遠鏡四望,竟也生出「舊鄉壅隔」的感慨:

……那邊的聯合國正當夕照,矗立如一面巨碑。克萊斯勒的尖塔戳破暮色,高出魁梧的泛美大廈,和其後的中央火車站與華道夫旅館。正是下班的時分,千扇萬扇玻璃窗後,有更多的眼睛在眺望,向遠方。所以這便是有名的紐約城啊,世界第一大都市,人類文明的大腦,一切奢侈的發源地,紐約客和國際浪子的蟻丘和蜂窩。三百多年以前,下面只是一塊荒島,曼哈吞族的紅人將它賣給荷蘭人,代價,二十四元。但紐約愈長愈高,從匍匐的嬰孩長成頂天的巨人,大半個紐約懸在半空。……

(節選)

異國風情,他邦繁榮地貌,余教授的創作以景觀為主,鄉愁為輔,以遊記為主,抒懷為輔。他直言這篇《登樓賦》的寫作動機是為了「在感情上為自己留一紀念」,並非心懷鬱悶,借題發揮。

他站在紐約市的最高處,捕捉到城市的演化。他知道這城市的歷史,這城市在300年間,由荒島而「愈長愈高,從匍匐的嬰孩長成頂天的巨人」,至今摩天大廈如林,「大半個紐約懸在半空。」蠻荒不再、原始不再,這裏已是國際金融中心、全球時尚之都。

在這裏,沒有香草,不聞鳥語。街道兩邊升起的是「鋼筋水泥的橫斷山脈,金屬的懸崖,玻璃的絕壁」,聽到的不過是「警笛的銳嘯」。

余光中從普照的陽光下,觀看着這城市直到傍晚。想着它傳奇式的演變過程,難免有滄海桑田的感慨。

他面向落日,在滄桑情懷下,發現「太陽降下去的方向,便是中國」時,「人情同於懷土」了。這方面正與當年望斷天涯的王粲相同,對故鄉湧生無限懷想。不過,一些只會在現代城市才可以聽到的聲音,將他的心神拉回來,那就是「湯湯堂堂、湯湯堂堂」的電車響聲。

歸納而言,王粲登樓所見,是荊山楚水、溪流迴環、作物纍纍的田園風光,與平靜的農業社會。余光中登臨帝國大廈,整個現代化的城市匍匐腳下。那些華爾街、自由神像、聯合國大樓……都是異國景致。時光交錯,風中望鄉同感。

◆雨亭(退休中學中文科教師,從事教育工作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