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我見過不同模樣的手,唯獨那雙攜帶微微觸痛之感的大手令我刻骨銘心。一想起它,內心就湧出說不出的敬意。

12年前的一個寒冬,我去省裏參加頒獎典禮,他一身深藍西裝,斜紋領帶,謙和儒雅,舉止不凡,下台時他叫住了我,「你的手怎麼了?」那隻左手是我的隱痛,我心裏合不上的傷口。望着他柔軟如許的目光,我立馬收回了戒備心,告訴他自己的病症。只見他眉頭微蹙,內八字眉瞬間擠成一條細褶,順勢彎下腰來詳細詢問病症。很快我知道了他是一位整天和手術刀打交道的外科醫生。從那以後,我們建立了聯繫。

手是人的第二張臉,手的表情也是心靈的表情。他的那雙手,比他要見過世面,且不說斷指、殘手(臂)的接活與修復,僅手指再造技術就不知挽救過多少患者和破碎家庭。他每天的時間基本是這樣安排的:診室、病房、實驗室,坐診半天,外地患者他會加號,看不完不下班。有一次,他的實習生發朋友圈:已經下午時分,他看完最後一個覆診的小病號,大家都飢腸轆轆,他請大家去吃肯德基,交談之間,他更多的是悉心觀察孩子手部功能的恢復情況,那一幕場景堪比慈父對小兒的呵護,令人久久感動。很多人都知道他喜歡孩子,因為患者以青壯年和幼年居多,他自掏腰包買來一些玩具放在診室,他以玩具打開那些受傷孩子的心靈。他問診時不疾不徐,眼睛瞇成一條線,臉上盈着不易覺察的光,像尊彌勒佛。

很多時候,他的那雙手極度嚴苛,拒收紅包、拒絕回扣、不開大方,這是他的從醫底線。做手術,他追求極致和精品,不留一點瑕疵,這意味着那雙手要經過常人難以想像的淬煉與考驗。他做解剖,帶學生,編圖譜,潛心中醫穴位實體解剖,通宵達旦做實驗是常態。在千錘百煉中,他的那雙手長出筋肉,有了記憶,帶着人的「通通」心跳,帶着人世間的悲欣交集。時間久了,他的那雙悲憫之手,長出鋼鐵般的意志和柔情。

他經常惦記一個叫小蕾的女孩。一場特大泥石流災害,18歲的小蕾痛失雙親,又被壓斷雙腿。當地醫院輾轉聯繫到他,他第一時間趕到所在醫院,那個夜晚他失眠了,耳畔回盪着一個聲音,「她失去雙親,不能再失去雙腿了!」後來,他的保肢方案被採納。順利完成了這台艱難的手術。術後經過20多天的恢復,小蕾的雙腿被保住了,半年後能夠拄拐下地行走了,這又是一個生命的奇跡。事後他道出當初的一番考慮和權衡:截肢固然可以佩戴假肢,但那樣會對患者帶去一生的精神創傷。他的那雙手不會說話,卻見證了每一個生死瞬間,以及生命對生命的至高尊重。

他的那雙手寬厚、慈悲,卻也經歷過買房的煩惱。他全身心撲在科研上,自掏腰包訂閱國際學術期刊,購買實驗器材和設備,添補臨床研究經費,僅拍攝實驗高清照片的專業相機就用壞了數十台。他心疼,又不心疼,每取得一點新成就都滿滿自豪。醫生也是普通人,贍養老人,供讀孩子,眼看自己年過五旬,他仍為買房子的事情而黯然傷神。但是,那雙手不會辜負他,正如土地不會辜負農人,他終於如願以償有了自己的房子。拿到房產證的那一天,他特意合影留念,高興地像個孩子。

他的那雙手比他走的路要遠很多,因為創新和探索不止。那雙手目睹過先天畸形的自卑,意外事故的懊惱,殘肢斷臂的痛楚,但從來不會失去信心和耐心。壬寅年夏,南方城市一對夫婦生下雙胞胎,就在全家喜上眉梢時,其中一個孩子不幸夭折,另一個孩子手臂壞死求醫無門。內地異體移植手術,當地醫院第一時間想到了他,跨越1,500公里的生死救援由此拉開。他與同事們連夜開會研討病情,制定手術方案,又是一個不眠不休的漫漫長夜!儘管身經百戰,但他還是高度嚴謹,直到手術完成半個月後,觀察孩子恢復良好,他緊繃的心弦才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有一回去醫院,我特意去了趟他所在科室的康復室。康復室的牆壁上掛了一幅十字繡,護士長告訴我這部作品出自一位手指再造患者之手,我立馬明白了這其中的深意。她還說,類似的康復病例已經超過千餘例。我能夠想像到手指受傷的至暗時刻,也能夠想像到飛針走線的靈動快活,這樣的涅槃之美,持久、發光,通往一個更廣闊、更豐饒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