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母親來到了豇豆棚那裏,站穩後,望了一眼豇豆棚。一會兒,右手輕捏豇豆根尖兒,左手伸向豇豆梢尾,然後雙手將豇豆托起,面對着太陽,與陽光形成45度的斜角,再用手心掂了掂分量,用鼻子嗅了嗅味道,放到了手裏,開始瞇了一下眼睛,看顏色深淺,看豆粒大小,看長短多少,然後放下豇豆,讓豇豆垂落棚架。而後眼睛上移,踮起腳尖,看豇豆的藤蔓粗細,看幹莖直曲,看葉片老嫩,後蹲身,去看豇豆的根了,看了幾秒,慢慢起身,微微含笑,耳語似地說,你拿紅繩繫上去吧。

啊,我知道了,這豇豆長得好,長得好的豇豆就留種。留種,這是母親對蔬菜的最好獎賞。

我想起了過往,我想起的卻是稻穀的留種故事。每年的7月份,村上隊長就來我們家,對我爺爺說,你能幫我們去看一下種糧吧。爺爺一聽,拔腳就走。我跟在爺爺的屁股後面,七轉八彎,來到了一塊稻田。稻田的邊口在很遠的南面,眼下的稻穀隨風起伏,發出了一道道金黃的亮光,猶如某一種的神諭。爺爺雙手輕輕撥開稻穀,雙腳慢慢跨入田間。繼而俯下身子,將臉面貼到了稻穗上,閉眼,呼吸,吐納,張眼。然後再向前跨進一步,輕挽開一片稻穀,彎腰看稻穗,稻穗是飽滿的,是噴香的;再看稻葉、稻幹,最後是蹲身看稻根,五六分鐘時間過後,爺爺直起腰板,笑瞇瞇地表揚隊長說,你看對了,應該留作種子。隊長擼下又圓又亮的汗珠,對爺爺說,定了?

定了。爺爺點頭,堅定地回答道。

爺爺看種子的本領村上人都知道,奇怪的是我母親也有點兒小本事,但我知道那是母親常年辛苦鑽研出來的。我一直沒有忘記,幹活回來了,已經日落西山,甚至夜晚來臨,母親還是去菜園走一圈的,從來不間斷的。我有時看見,母親在落蘇樹的旁邊走來走去,還翻轉落蘇的葉子,有時還會找根木條插在落蘇根旁泥土裏。我就判斷,母親是在觀察,也在思考,哪一根落蘇樹值得留作種子。母親要說服父親的,也要讓我們相信的。母親最起碼要說得出一二三的理由,但理由的獲得需要親身實踐,比如天天要查看落蘇的生長情況。

家裏最常見的留作種子的還有土豆。土豆挖了出來,半個月的時間,我們幾乎天天要吃的,白燒紅燒,切塊切絲,都跟配菜有關係。燒土豆先要刮土豆皮,母親走了過來,在一地的土豆面前,母親的手正確地伸到某一隻土豆那裏,隨即將土豆丟進另一隻籃子裏。我看見,母親丟的土豆大小與雞蛋差不多,就是稍微偏長些,但幾乎所有丟進籃子的土豆,都是凸出凹進的。為什麼不留下那些光滑平整的土豆呢?我問了母親,母親說,凸出凹進的地方,來年長得出芽來。我不懂其中的理由,但我每年看見,每年拿出來種植的土豆,那些尖尖的芽兒,確實都是凹凸處長出來的。我想說這真是經驗,我又想說,原來凸凹處是裂口,裂口是新生命誕生的地方。

我最想說的是青菜,青菜的留種轟轟烈烈。母親種了無數種青菜,每一種青菜長大後,我們全家人都是會去看看長相的,同時也要預估產量的,產量看青菜個頭判定,這些其實是次要的,當青菜長大好吃時,吃了後,我們要眾議口感的,席上都要發表看法的,這是第二步,這些議程結束後,母親才去菜園,確定哪一棵留下,然後一起等待,等待青菜起蕻,等待青菜開花,當花朵開得最熱烈的時候,母親會用一根繩索,將花朵兒團弄在一起,花謝後,連根拔起,放到簸箕裏讓太陽曬,曬到種子粒粒發亮為止。

夏日裏,大自然催生的蔬菜,更迭神速、完美。豇豆還沒有吃完,扁豆就粒粒飽滿了;絲瓜還在長大,冬瓜也上場了;還有秋葵,挺着身子,昭示着健康的信號,告訴我們隨時可以採摘。想一想,看一看,近一畝自留地的菜園裏,到處都是綠色的律動,我有時看着那些蔬菜,會讚美土地,也感恩太陽,但也在這個時候,我才會問自己:當下的蔬菜豐收,去年的留種是不是起了關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