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還是決定趕在4月末回去一趟。故土生發出的濃郁氣息,始終都是瀰漫在精神上空的一朵雲團。半生出走,少年不再,纏繞的雲霧從沒有一刻散去過。出門時匆匆抓了一本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塞在包裏,連日來天氣不穩,航班延誤是注定的事。空曠的機場,巨大的鐵翼,溫熱的咖啡,來來回回穿梭着膚色各異的候機人,這跟目不轉睛沉浸在拉丁美洲魔幻世界的氛圍特別合適。彷彿一齣戲劇,只要坐下來演出就開始進行,去中心化之後,每個恰如其分出現的人,都是那個時段裏獨一無二的主角。

不覺間,馬爾克斯已離開這個世俗的世界已經整整十年。初讀《百年孤獨》還是生猛的高中生,對一切充滿好奇,征服慾無處宣洩,在被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咒語一樣冗長雜糅的名字折磨下,滿腹疑慮滿腦雲霧讀到了最後一句,「羊皮紙手稿所記載的一切將永遠不會重現,遭受百年孤獨的家族,注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悵然若失的茫茫記憶裏,只有一大堆光怪陸離的細節:被家人綁在樹上幾十年後才死去的人,每日不停煉金子鑄造小金魚又融掉的人,不可抑制熱戀姑母最終死於軍中的人,與情婦同居家中的牲畜就會不斷繁殖增加財產的人,長着豬尾巴一生下來就被螞蟻吃掉的人。

腋下夾着書兩手拎着機場採買的各式糕點準時登機。坐在機艙,透過舷窗漫看天空雲淡風輕,機翼下忙碌匆匆的工人,靜待飛機起飛時,被告知機長仍未接到可以起飛的指令,果然,航班還是延誤了。要了一杯水,繼續埋頭在細密的文字裏。放縱慾望的人,迷戀暴力戰爭的人,充滿創造慾的人,天性要反抗到底的人,跟多年以前初讀時那些舉止怪異的人物一一對應。紛亂雜陳又誇張離奇,怪力亂神和理智清晰交替做主,衰老病死和孤獨寂寞如影隨形,興奮或者悲哀,喜悅或者苦悶,都在沒有溝通的代際之間傳遞,從第一代到第七代,最後徹底消失。此時,飛機遇到氣流劇烈顛簸,字裏行間頓時在眼前幻化迷離,腦海裏毫無徵兆的跳出了白鹿原上人格最完美的朱先生。

朱先生是陳忠實在《白鹿原》着意刻畫的一位近乎神明的關中大儒。生前已能未卜先知,入土幾十年後,政治紛亂中,朱先生墳塋被掘,墓內青磚上刻着的兩行字「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激得一群血氣方剛章法全無的掘墓人火氣上竄。墓磚被摔成兩半,另外一行字赫然露出:折騰到何日為止。

陳忠實是關中享譽盛名的作家,效仿《百年孤獨》,用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將關中平原的鄉野故事和前塵往事,編織成了一部足以扛鼎的《白鹿原》。白嘉軒的剛正與執拗,田小娥的魅惑與抗爭,黑娃的魯莽與覺醒,白靈戛然而止的鮮活與靈動,在罌粟花和麥浪翻滾的原上盛開了又凋謝,一輩人有一輩人的孤獨和寂寞……遐思未盡,機身斜側,從舷窗望出去,黛青色的秦嶺正在眼前鋪陳,溝壑萬千的山脈漸次橫陳在縱橫捭闔的關中平原上。

冥冥之中有些牽連是人力所不能謀劃的,比如某個時間節點誤打誤撞的重逢,或是看似巧合的記憶重疊。下了飛機,那團獨屬於故土的繚繞雲團撲面而來。打開手機,一條本地資訊倏地跳了出來:今天是2024年4月29日,陳忠實先生逝去8周年紀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