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墓及谷家第49代守墓人谷常新。作者供圖

木 木

半城山水半城詩 螺翠江橫見石磯

山水無邊終有盡 詩心有寄卻無期

寒來暑往千秋客 國恨民憂一首詩

詩魄悠悠何處去 大青峰下草萋萋

萬里長江,滔滔東去。在這一段,水流卻由南向北,俗稱橫江。西岸有橫江浦,東岸有采石磯。所謂「江橫水自流」,和緩的水流使泥沙逐年淤積,形成巨大的江心洲。江心洲上打井取水,水質甘冽,以水沖茶,便是「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佳話的由來。

江心洲,連同橫江浦和采石磯,現在都屬於馬鞍山市。而在歷史上,橫江浦屬和縣(古稱和州),采石磯屬當塗。和縣和當塗是兩座名頭很大的文史古邑,分別長眠着兩位對中國民族性格有着深遠影響的人物:一個是西楚霸王項羽,一個是詩仙李白。

采石磯位於翠螺山下,傳說當年李白月圓之夜暢飲於磯上,酒酣情濃時,手舞足蹈撈取水中明月,墜江而亡。采石磯建有太白樓,又名謫仙樓,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歷代文人墨客多題詠於此,詩詞楹聯俯首皆是,馬鞍山因之被譽為「半城山水半城詩」。這些作品大多是一些「詩言志」的正品,偶爾也見詼諧的小品。比如李白的四川老鄉郭沫若,就借「李白鬥酒詩百篇」的典故,寫得風趣幽默:

我來采石磯 徐登太白樓

吾蜀李青蓮 舉杯猶在手

遙對江心洲 似思大麴酒

贈君三百斗 成詩三萬首

采石磯有李白衣冠塚,其真身墓卻在30里開外的當塗縣太白鎮谷家村。據說,李白在采石磯落水身亡,岸上留有衣物,屍體卻沿着一條汊河溯洄而上,在姑溪河與水陽江交匯處被打撈上來。唐寶應元年(762年),當塗縣令李陽冰葬李白於龍山東麓。唐元和十二年(817年),李白生前好友范作之子范傳正遵照李白遺願,在時任當塗縣令諸葛縱協助下,將其遷葬於龍山對面的青山腳下。

青山現名大青山,南北朝詩人謝朓任宣城太守時,念其景色優美,曾在山中築室居住。李白一生仰慕謝脁,數次登臨青山懷古,並與山腳下谷家村一個名叫谷蘭馨的年輕人結為好友。李白對谷蘭馨說,死後希望葬於青山,做謝宣城的異代鄰居,可惜在青山沒有土地。谷蘭馨當即表示,願意捐出家中田地作為李白長眠之所,並承諾讓子孫後代守護好這片墓園。

一諾千年,李白墓園歷經1,200餘年風風雨雨,多次損毀修繕,谷家守墓人已傳至第49代。現在的李白墓是當塗縣政府1979年重修的,佔地100畝,有牌坊、碑林、眺青閣、太白祠、李白墓、十詠亭、青蓮書院、盆景園等建築。李白墓完整保存了唐代墓葬形制,太白祠集中展現了明清宗族祠堂的建築風格,碑林則詳細記載了李白生平和詩歌成就,篆刻着歷代書法家書寫的李白代表詩作。早在1956年,李白墓就被列入安徽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06年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谷家第49代守墓人谷常新先生,滿懷崇敬地向我們介紹李白身世,講述世世代代守墓人經歷的酸甜苦辣。在谷先生引導下,我們一行向李白墓三鞠躬,然後將特意帶來的燒酒小心翼翼地傾倒在墓碑前。當我看着古墓覆蓋的離離青草,青草上插過墳飄的痕跡,心中浮現出白居易28歲時題詠的七言小律《李白墓》:

採石江邊李白墳 繞田無限草連雲

可憐荒壟窮泉骨 曾有驚天動地文

但是詩人多薄命 就中淪落不過君

此詩作於唐貞元十五年(799年),按時間推算,白居易所見應是李白未遷葬時的舊墓。短短六句,彷彿意猶未盡,卻意味深長。其實,李白是病死的還是淹死的,采石磯的衣冠塚和大青山的真身墓孰真孰假,迄今尚有爭論。李白後人,亦泯然於眾。一代詩仙,空前絕後,不免令人唏噓。但李白的詩心詩情,卻穿透千年,模鑄着我們今天的文化人格。詩人有死詩無死,看似無情卻有情。

李白與隔江而眠的項羽,可以說殊途同歸,以各自的悲壯解讀着完美主義的理想人格。有意思的是,和縣不只有寧折不彎的楚霸王,每讓人「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還有隨遇而安的劉禹錫,以《陋室銘》明志,自比山中神仙,水中蛟龍,發出曠世詰問:惟吾德馨,何陋之有?出任和州刺史兩年有餘,是劉禹錫最後的謫居歲月,隨後便以55歲老病之軀重返東都洛陽。途中與白居易相逢於揚州,寫下千古名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想當年,劉禹錫結束了長達23年的貶謫外放,欣喜之餘,亦深知命運的無常:時代潮流滾滾向前,每個人最終都會成為一條沉舟,成為一棵病樹,千帆過盡與你無關,萬木爭春你無緣參與。此情此勢,幸虧有君、有歌、有酒: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李白墓前,安放着兩張長長的條案,條案上擺滿了來自全國各地掃墓人帶來的酒。看着這些顏色不同、形狀各異、或大或小的酒瓶,聞着空氣裏瀰漫的酒香,我似乎觸摸到了李白的人生脈動,感受到一代詩仙的才情與抱負、天真與倨傲、糾結與不甘,都化作「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解脫。得一絕,亦名《李白墓》,與白樂天呼應:

山海隨君赴 詩歌伴酒吟

我心天地外 何必事凡塵

一個人的生命,有肉身的延續,也有精神的延續。清明時節,當你用香燭紙錢祭拜祖宗墳,以詩詞美酒灑掃詩仙墓,便是在追尋肉身和精神的雙重源頭,於感悟個體生命傳承的同時,感悟民族文脈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