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優

微雨之中,下樓來,只覺春香襲人,不由深深一吸,此種愉悅妙不可言。

柚子的白花花藏在綠葉底下,而香卻溢出來,從枝間,從樹縫,一縷縷,一瓣瓣,輕盈盈,蕩悠悠。自樹下過,落英沾衣,暗香盈袖,恍若絕代佳人,攜了素琴,披了輕陰,自幽居的深谷分花拂柳,踏露而來……那日夜間,見一女孩兒立於柚子樹前,凝望,舉起手機拍照。原來柚子樹已經開花了,怪不得,近來從樹下過,總是有好聞的香氣一陣一陣鑽入鼻子裏來。夜幕之下的柚子樹,樹下的女孩兒,若一幅素描,定格於春宵的畫框之上。

想到春香二字,不覺一笑。有人說四季之中,惟秋與香最搭,秋香最美,秋香色亦是絕色。誠哉斯言,但在我心裏,春與香同樣搭調,俱為佳配。想起那個叫春香的女孩兒,想起她的白淨秀氣,想起她的沉默羞澀。近日舊事重提,偶聞一些故事,愈覺青春歲月的隱秘深邃與璀璨美好,心下祝福。

想起婷姑娘送我的櫻桃。她的新郎專門去鄉下摘來,綠茵茵的葉,紅艷艷的果,那是他的愛物。她說她試過,沒有蟲,她說請你嘗一嘗春天的味道,她開車專程送到我的樓下。這春天的美味呀,真是情義悠長。

當香遇見了春,一下子鮮活起來,輕盈起來,靈動起來,滿目秀色,滿心歡悅。那是文字組合的魅力,春天特有的氣息,草木初生,花嬌葉嫩,養眼又養心,怡情又怡性。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多好的字呀,春日的美好和愉悅全寓於這八字之中了。植物初生的氣息,猶如淨化心靈的梵音。每每心緒不寧,去寂靜的水邊林下走一走,流水淙淙,往而不返;樹影幢幢,默而不語;幽香縷縷,沁入心脾。夜色幽微,夜風輕拂,躁動的心於是復歸於平靜。

有人說,成人的世界總有無數個小九九,煩惱與苦累由此而來。但我相信,這世上一定有簡單的人,明亮的人,溫暖的人,如草木一般,純粹而潔淨。越來越沉醉於與草木為伍,與清風作伴。更願意長久凝視,一枝草,一片葉,一滴水,一粒塵……那裏,除了靜,還是靜。沒有期待,沒有抱怨,沒有紛爭……

淘米時,嘩嘩水聲之中,忽然想起節令已是榖雨。榖雨了,春天的最後一個節氣,春將暮。不由起了一點兒寥落。

連日來,夜雨纏綿,夢也沉酣。在雨聲中入眠,在雨聲中醒來。似一過客,遊走於江南小鎮,微雨突襲,站在春天的屋簷下,看春款款挽了長袖,蘸了淡墨,臨一幅草長鶯飛二月天,嘆一聲人間四月芳菲盡。

瀝水之後,手中的白米,粒粒晶瑩剔透,藉以給養的肉身,忽而沉實起來,忽而懷了感激之意。

雨生百榖。在心裏,默默念一遍,想一下,眼前搖曳的是清幽幽的秧苗子,黃澄澄的榖粒子。我知道,窗外,濛濛細雨之中,更遠的田疇之上,父親正緩緩行走於漠漠春水與款款新綠之中。他把腳插進軟糯的春泥,任微寒的春水在乾瘦的腿邊調皮地蕩漾。他俯下身子,揭開透明的薄膜,取下略略變色的彎弓,把稔熟的稻田一步一步丈量。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在靜默如初的大地上,他固執而虔誠,緩慢而沉靜,書寫着專屬於他的春天的詩行。那樣的詩行,樸實無華而自帶幽香。

最深的愉悅總是來源於俯身向下的姿勢。人生充滿勞績,但仍可以詩意地棲居。這詩意也許來自於凌晨四點的早起,也許來自於月下荷鋤的晚歸。春耕秋收,夏耘冬藏,什麼叫做詩意?什麼才有意義?生命從來不喧嘩,時間慢慢來回答。

想起那日,夜色中,折柳一枝,不知遺誰。瀑流聲裏,踩着一汪一汪明晃晃的春水,提着嫩洋洋的柳枝,沿着清溪河畔,走過噴泉廣場,穿過撫琴大道的光與影,帶回來,摘葉,和麵,於深夜做一回楊柳攤餅……

春風,又一次吹過去了,毫無懸念,波瀾不驚。這個春天,一如既往,那些新生的植物,於我,依然陌生而親切。當我行走於水岸兩旁,凝望……越來越深的綠一點點淹沒起伏的田野山崗,任憑草木的香氣一絲絲一縷縷滌蕩肺腑,心中歡愉,也有愧意。蔓長春花,苦苣菜、酸模……萬物都該有個溫暖的名字。我蹲下去,隔屏呼喚,回應的卻不是少年舊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