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君

故鄉的家三面環山,另一面則是大片大片的稻田。已是盛夏,那些經受農民汗水灌溉的稻苗,已然綠油油地挺立在了田壟間,生機勃發,就像我手中拉扯的孩子的年齡,正向着太陽的方向努力生長着。清晨的朝陽投射在稻葉晶瑩欲滴的露珠上,伴隨着孩子的歡笑聲,純淨而充滿希望。田的另一邊,一個彎曲而瘦弱的身影提着鋤頭,在稻田裏靜靜地除着草,偶爾發出一兩聲咳嗽聲來,也很快就被風吹走了。

第二天的傍晚,太陽在晚風的撩撥中顯得有些搖搖欲墜,我手裏拿着蒲扇,走在那條小路上。我的視野中又出現了那個鋤草的老人,此刻他正在稻田邊上盯着那青綠色的稻苗左盯右瞧,像是在察看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一般。有時他還會伸出那雙蒼老的手去撫摸稻苗嫩綠的葉子,眼裏流溢出的慈愛像是面對着自己深愛的孫兒。之後的每天,我幾乎都會看見這飽經滄桑的老人在他的稻田周圍轉悠,有時候他背着一個水箱在田間噴灑農藥,有時候他在鋤草,有些時候他什麼也沒幹,就只是靜靜地在田邊或坐着或蹲着,嘴裏叼着一支煙,藍色的煙霧在他的頭頂上空氤氳瀰漫。有時候他也對着稻田喃喃自語,像是在對着田裏的稻苗訴說心事。我總是站在離他百米遠的地方凝視着他,看着看着,就有什麼熱乎乎的液體從眼角跌落了下來。

時光冉冉,時序交替。昔年我的外公也曾有過同樣的舉動;在我老家的那一片稻田前,曾幾何時也同樣承襲了一位老人的守望,守望着那稻苗一天天由青轉黃,我也在一天天長大,直到離開他的身邊去向另一個村落上小學,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外公也在一天天變老,走路的步伐愈來愈緩慢,臉上的皺紋也比以前更深了,一切都在隨着時間而變化。唯一不變的,是老人對稻苗所寄予的深厚情感。

在某年的3月,所有的稻田呈現出一派灰暗的色調,風也比往年要凌厲得多。在那個3月,我失去了那個最愛我的人。那個我最最熟悉最深愛的老人不見了,像被收進糧倉的糧食,被泥土收進了永恒的黑暗。

外公仙逝後,我性情中那被常年隱藏起來的叛逆如噴發的火山一般爆發,同年輟學,第二年春季即遠離那一片生養我的土地去向另一個城市謀生。在工廠沒日沒夜地加班,用雙手做一切實際的事情,近乎貪婪地抓住一切當下的愉悅。生命開始呈現出了一種麻木不仁,對世間沒有目標,時時臨時起意,時時改變原則。對美的事物沒有期待,面對糟糕的處境時也不慌張,自有一套措施應對。與此同時,我的目光不再在稻田停留。直到現在,在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時空,再次遇見一樣的稻田、一樣的老人、一樣深情的眼神……我看着那青青的稻苗正在向四周蔓延着,心裏陡然地升起一種說不出的感情……我靜靜地站着、凝視着……那撲入眼簾的大片大片綠色的稻田,如浪濤滾滾,層次錯落,給人造成了一種視覺衝擊力和思維壓迫感。我預感到有一種意念中帶着某種神明事物正向我的心靈逼近,就像是一個曾經的夢,由最初的遙遠模糊直至趨於清晰明澈以至於最終得以重現。

我最終還是沒有和他說話,直至離開。一切本就是在偶然間產生,自然該在虛無中結束。此刻,我與他,相會於世。因緣聚會,共存於被時間孤立的頂端。如同從「空中」捎來的一把鑰匙,打開了那扇看似被塵封已久的門,並最終得以在遺失的夢境中共度了一段時光。然而,夢終究只是夢,恍若一枚被折損而脆弱的剪紙。我最愛的那個老人終究還是不在了。

天,再次暗淡了下來,我輕輕地起身,衣衫上堆積被風吹落的樹葉紛紛掉落……在回程的車上,兒子在身邊歪着腦袋睡着了。而我卻思緒混亂不已。我在想外公,想媽媽,想那片土地。想着想着心裏便愈發地難過了起來,也逐漸地明白了;一切都是徒然,我們縱使回到了我們曾經生長的地方,卻也難免悲哀地發現這一切早已與你毫無關係,我們沒辦法再重睹他們,因為他們不是位於空間中,而是處在時間裏,因為重遊舊地的人不再是那個曾以自己的熱情裝點那個地方的兒童和少年。最終,我帶着滿腔熱情而來,除了留下了幾張照片和一個落寞的身影,其他什麼都沒有帶走。

這聚散無常、起落不定的人生啊!走到現在,才發現很多時候我們都在被迫地借助於從容的幌子來說服自己。或許,人生就是如此,無論是悲傷還是喜樂,翻閱過的光陰都不可能重來。曾經熱愛的地方如今早已不值一提,曾經深愛的人也已經成了陌路。這些看似淺顯的道理,非要親歷過才能深悟。

所謂成長,大概,就是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