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檣

春光明媚的4月,大巴在一望無際的蘇北平原穿行,透過車窗,洪澤湖遙遙在望,我不由心旌搖盪。作為神州五大淡水湖之一,洪澤湖素有「大湖」之稱,是一個廣大的存在。多年前,我也曾屢屢從蘇北平原走過,卻陰差陽錯,一次次與洪澤湖擦肩而過。我一直為此抱憾。

此刻身在車中,因為視線的遮擋,無法看到大湖的全貌,卻感覺大巴一直繞着堤岸在跑,湖水的呼吸愈來愈近。於是特別巴望大巴能夠戛然而止,在靠近大湖的任何一個路段停下,讓我可以沿大湖堤岸走走,或者像堤岸上的樹木那樣,面對着廣袤寬闊的湖水長久佇立。

從車窗望去,大湖其實是被許多繁密的樹木簇擁着,就像湖水生出的長長的纏繞着的髮辮。我留意到這些在堤岸邊生長的樹木,有山楊、梧桐、泡桐、雲杉、銀杏、榆樹,還有眾多我辨識不了的樹種。作為洪澤湖濕地的一部分,樹木在這裏飽受湖水的滋潤,枝葉紛披,鬱鬱蔥蔥,與棲落的鳥群一樣,儼然已將這裏視作了棲息地。車窗外,它們正盡情舒展身體,彷彿向我頻頻招手,來大湖邊換換呼吸吧。

大巴終於在大堤45公里處停下,這裏是周橋大塘遺址公園所在地。當同伴們紛紛走向遺址參觀時,我已悄悄越過馬路,迫不及待地去擁抱洪澤湖了。據說從高空鳥瞰,洪澤湖形似天鵝,儼如在廣袤的版圖上引頸高歌。此刻站在湖邊極目遠眺,即使漫無涯際,水天一色,視野之內的大湖也只是巨大天鵝的一角。不由想起俄羅斯作家普列什文曾形容初春的雲朵,如天鵝的脖頸一般柔軟,那麼形似天鵝的洪澤湖,在春日融融的此時,將湖水視若天鵝的羽毛般滑順舒展,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了。

比起在疾駛的車中初見之下的大湖,一旦面向浩浩蕩蕩的大湖,不知怎的,我反而變得平靜,呼吸也和緩許多——莫非我在調整自己的呼吸,來呼應大湖的呼吸。「即使身處果殼之內,我仍自以為無限宇宙之王。」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中的這句經典台詞,道出了人與空間的相對論,幽閉逼仄的空間,往往使自我放大、無限膨脹。可一旦面向浩渺的夜空,一望無際的草原,置身於無限廣闊的空間,人又會直視自身的微小來。佇立在大湖旁,我就生出了這樣的感嘆。是的,無論是不遠處一棵形如攤開手掌半的刺槐,還是孱弱若我,都一樣頓感自身的渺小和卑微,恍如大湖的一滴。

頓感自己的微不足道,如同浩渺大湖裏的千千萬萬的一滴水,並非抹殺了自我的存在,相反,恰恰是將自我投射於大湖之中,化為湖水的一分子,有了大湖的胸懷,有了大湖的無限。轉身之際,視野之內,渺無人煙,湖面上也不見通常點綴的點點帆影,我正疑惑於大湖何以如此平靜、波瀾不驚,忽見大湖之上,落日緩緩下沉,熱浪滾滾而來,炙烤着湖面,一時間湖水恍如滾沸一般,水霧蒸騰,我的周身也灼熱無比。然而我確信在此長久佇立,如同堤岸上那些挺立的樹木,軀體不會乾涸,也不會枯萎,因為湖水的滋養,在輸送着源源不斷的水分。

邁開步子,我幾乎迎向落日,一步步沿堤岸更遠處走去,落日投下道道金光,使人不敢直視,眼前一陣陣發黑,天地之間,視線之內,充滿了壓迫感,唯見湖面上閃現粼粼波光,落日欲落未落,湖水紛紛開道,彷彿在為夕陽的降臨做好了準備……在湖畔不知不覺盤桓了許久,我正欲轉身走向路旁停靠的大巴,與同伴們會合,卻見同伴們紛紛走來,顯然他們都不想錯過與大湖的親近。與我擦肩而過之際,同伴們彷彿與我進行了匆匆的交接儀式,沿着方纔我走過的路徑,迎向大湖,並紛紛掏出手機,將廣袤湖面收入鏡頭,或者與大湖同框合影留念。

走過馬路,回望遠處的大湖堤岸,霞光滿天,絢爛至極,大堤上,一棵棵梧桐之間,人們忘情地奔跑、緩步、默立,身影愈來愈小,彷彿融入餘暉和湖水營造的畫面裏,走進一場集體夢境之中。在落日的映照下,在遠處波光粼粼的大湖的襯托下,一個個都成了富有表現力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