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加多近街臨時花園的白茶花開了,我常去那裏跑步,花園既小又普通,茶花卻開得冰白剔透,清雅冷凝,隱隱間還透出一點逼人的寒氣。中環的香港動植物公園,也有幾株白山茶花正在開,上周跑步路過,專門從側門繞進去看了看。這兩處白茶花植株差異很大,一處幾株簇擁着長在一起,棵棵高大舒朗,蓋過遊人頭頂,一處像剛剛被修剪過的七里香,齊齊整整一排,高不及膝。同樣狀如睡蓮的冷白花朵,大小上倒是沒有分別,就葉片、花型、花色來辨,應該同屬一個品種。愛花如我,目光卻不太敢久留在那些層層疊疊的花朵上。

我在雲南見過一模一樣的白茶花開。

雲南是茶花的故鄉,常有樹齡頗深的茶花,引得眾人驅車百里去瞧。有一年冬天,正好呆在昆明,窸窸窣窣的小雨下起來沒個盡頭。昆明素有春城美譽,四季如春,但也遇雨成冬。為了驅驅寒氣,便在西山腳找了一間老店,就着一爐通紅的火,烤醬豆腐,喝一點小酒。半晌過去,酒勁有點上來,乘着酒興,一行人也不撐傘,走走停停上了華庭寺。果然是擇日不如撞日,不到寺門,就先嗅到一股清幽香味,再往裏走,那股子香愈發往脾胃裏沁。作家楊朔的名篇《茶花賦》,便是在西山華庭寺撞到梅花開,有所感落筆而成。我手中沒有妙筆,竟也得以享受到與他同樣的美景,「紅梅、白梅、綠梅,還有硃砂梅,一樹一樹的,每一樹梅花都是一樹詩。」

古寺紅牆灰瓦,梅樁虯枝天成,殿中佛陀垂目,一段禪意猶然。都剛喝了酒,不宜靠大殿太近,我們自覺駐足一株白梅樹下,靜享佛前這一縷香。稍微有些遺憾的,是楊朔筆下描摹過的那棵開出火焰一樣熱烈的大茶花,花期已過,只好仰頭將目光陷在油光墨綠的葉子裏,冥想茶花春深似海的繁盛。不料想,才過了兩天,當我翻越高黎貢山到達邊城騰沖時,卻被一樹一樹開得正好的白茶花,刺痛了雙目。

位於騰沖疊水河畔小團坡下的國殤墓園,是為紀念收復騰沖犧牲的中國遠征軍二十集團軍陣亡將士所建。這一趟趕來,正是為了專程祭拜長眠於此的抗戰英烈。沿着墓園墳塋拾級而上,低矮的石碑,密密麻麻刻着一個一個陌生的名字,一等兵胡寶昌、二等兵周榮華、中士班長陸澤、下士班長江伯川、下士副班長唐成良……指間觸摸碑身青苔,目光卻再也無法聚焦沉痛的碑文。列陣在這座巨型墳塋上的墓碑,有3,346塊,刻在英烈碑上的陣亡將士名錄,有9,618人。

何為國殤?未成年就為國捐軀,稱之為國殤。翻看史料,在抵禦外侵壯烈時,這些戰士們平均年齡還不到20歲!墓園裏遍植的白茶花,正逢花季,繁盛之極,潔淨之極,也清冷之極。光線透過婆娑的樹影,一縷一縷灑下來,單純而和煦。植株春榮冬枯,年輕的生命永久停息。

最近,選擇去哈爾濱旅遊的熱度持續升溫,在享受北方冰雪世界的歡愉時,有一組照片令人動容。這些來自祖國南方的遊客們,在零下20度的低溫中,排着看不到頭的隊,等待入場參觀侵華日軍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在那些慘無人道的反人類罪證面前,沒有一個中國人能心情平靜地離開。有遊客分享參觀經歷時說,因為有些細節沒有記清楚,想再回去看,場館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別回頭,向前走吧!一句話引得現場參觀者熱淚盈眶。

開在香港的白茶花於我而言,也是這樣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