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周星馳有部《功夫》頗受矚目。我以前一直不以為然,覺得這部電影做作,行為誇張。直到上一周,我們在討論《功夫》當中的一段配樂,是馬聖龍、顧冠仁在1959年所作的一首民樂《東海漁歌》。配合着這種田園氣息極為濃郁的音樂,故事描述了一群隱居一隅的武林高手。他們都偽裝成一般人,有的變身裁縫,有的是包租公包租婆,還有幹苦力的。為了表達這些人和樂的生活氛圍,電影配着這首音樂設計出一些場景和情節。比如,其中一個場景是包租公在裁縫舖調戲來裁衣服的齙牙妹。但見一個滿口齙牙的醜女一聲嬌嗔:「討厭!」便飛也似地奔到屋外去了。原來是包租公作勢要調戲她,其實僅僅是開玩笑。及至齙牙妹逃出屋外,她也不就此停止,繼續誇張地擺動雙臂,邊像慢動作似地跑動,還回頭望上一眼。

這組鏡頭或者類似誇張的表演在周星馳的電影當中時常出現,被認為是周氏幽默的一種特有表達。它的主要特徵就是人物以人為的方式放慢動作,將一個正常的行為無限延長。實際上,假如我們將其常常刻意醜化的齙牙妹換成一位美人,將這種人為刻意放緩加誇張的動作換上真正的慢鏡頭,你會發現,這畫面一下子就轉變了風格,成了真正唯美的浪漫主義。就好像當我們需要表達情感的時候,最好的方法是利用慢動作來延續一種情緒,以達到一種濫情的人本主義視覺效果。

可周星馳的電影不是浪漫主義的。他用滑稽的人為慢動作替代了技術自然形成的均勻的慢,用扮醜的女性替代瓊瑤式美人的形象,去無情調侃上世紀愛情電影當中常常出現的一種廉價的浪漫。但不是出於惡意,更像是某種羞怯被不知從何來的自然情感激發出來的,為了掩飾自己面對真實感情的尷尬,此人(周星馳)就不由自主地用了一種誇張的嘲笑或者大聲說話去緩解自己的不自然。這是理性主義對情感不適應的一種應答。

因此,周星馳的喜劇電影成了理性主義自我克制的文化反映。儘管有很多人在最初接觸到這種表現方式時有些摸不着頭腦,但不可否認,周星馳的「無厘頭」表演在當時頗受歡迎。人們雖然不知道這種表演源自於何,卻都接受了。而「無厘頭」這個名字,既表現得異於常態,又顯得毫無頭緒。事實上,如果我們細細考究,並開始將視角對應到情感的自然流露這個話題,就會發現周氏的表演設計天然帶有某種神經官能症,它的核心意義就在於迴避自然情感。尤其當情感氾濫時,就像瓊瑤劇,那就更是犯了天條。就這一點來說,周氏幽默頗像我們一般人,總是生怕真情流露。於是,與其回應一種愛、一段感情,不如說幾句搞笑的話掩飾掉這種情感。

所以,周星馳的幽默回應了現代人的某種潛在的理性習慣,他利用一種超現實手法,以分解和停頓行為的方式停頓時間。在一個理性主義倡導很久的都市,在浪漫主義被當作反叛流行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後,周星馳帶着他的腼腆重新歸來。人們終於覺得自己擺脫了恣意妄為的,甚至有些矯飾的、關於情感的表達,一下子在周星馳的電影當中找到了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對於情感的回應,但或許當時大多數人並沒有意識到這點。直到時間過去了,我們再重新回望周星馳,才終於覺得確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