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這兩天在看《國王的兩個身體》。這是一部關於中世紀的歷史巨著,把國王區分為政治身份和肉身,然後來討論肉身和精神性之間的差別。為了清楚表達這個主題,作者康托洛維茨組織了很多有趣的材料。

其中一則,是說愛德華六世在未成年時就定了一份租約,如果按照常理,這份租約是無效的,可是王室律師團和高級律師公會一致裁定租約有效,因為國王有兩個身份,作為精神性代表的國王身份因其擁有超越時間的永恒性就應當被看作高於肉身。所以,判案應當遵守第一重身份而不是第二重。作者說,這個案件在當時家喻戶曉。

這本書目前我還沒有看完,不過依照這兩種劃分,作者顯然採用的是主題敘事,而非編年敘事。因為編年體不可能產生出一個什麼主題來。歷史在被回顧的時候多數顯得雜亂無章。以二十四史來說,假如你懷着某種美好的宏願準備一睹為快,很快你將會放下這套書。因為它當中按照編年所記錄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且同等重要,又同等簡略,以至於對那些沒有豐富史實功底的人來說,這書便因書中人物早已作古而喪失了對「我」的重要性,因之,書讀起來便形同嚼蠟。

所以,編年體最大的問題看起來似乎是缺少邏輯。除非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從編史者的意圖去看他的構思,編年史就顯現出了結構主義的特徵,它依靠分類,把當時的諸多史實歸為帝王篇、后妃篇、重臣篇等等。這些人於是就像上了封神榜,就此有次序的位列仙班了。

這種官方歷史有某種歷史唯物主義的影子。因為說到底,它或許有些評論,但都較為克制。尤其是每一代的歷史實際上是由後代編撰而成,它受限於書中人權威的可能性就不大了。而且這種基於社會職能所進行的區分,並不能稱之為是完全的建構,它的劃分標準是跟權力關係相關,而權力關係並非我們在批判之時所展示的那樣是一種純粹建構,它的存在或多或少是某種自然導致的。

在中文的語境下,我們常常喜歡將力量和權力分開來看,然後再把前一種與自然之力(力氣等)結合起來,把後一種和文明結合起來。可如果去看西文,會發現有一個詞同時指代這兩者,這個詞在英語裏是Power,法語叫Pouvoir。這種不區分反倒更清楚,因為它將自然和建構放在一起去看,你可以承認自然同時去承認建構,但也意味着你可以在反思自然的同時反思建構。

然而官方史只是歷史唯物主義的一部分。真正的歷史唯物主義是給出一種可能性,即回到某一個在此之前的時代,而且,這種回到是全方位真實的。甚至可以說,歷史唯物主義是歷史學存在的最終和最基本的依傍。沒有了依託時間可以到達一種過往的真實,歷史就與文學重疊了。即便是思想史,也是依託於某一個思想發展和演變的,並且,要真正了解一個思想的演變,你只好回到當時的情境當中。否則,思想史又與哲學重疊了。

所以,歷史唯物主義有點像一個文件夾,所有東西都被記錄下來,每個文件有一個自然的名字,而且他們沒有被歸類。因為隨着認知變化,文件常常會被歸錯類,到最後你什麼也找不到。反倒是不歸類,按照時間,當你回溯的時候,翻到一個文件,那一時期的所有文件就都出來了,而唯物正是一個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