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日本作家石川達三寫過一本紀實小說《未死的兵》(也翻譯為《活着的士兵》)。在書中,因為丟了酒杯大小一罐糖,被強徵幫廚的19歲中國鄉村青年作為懷疑對象,遭日本廚子砍斷半邊脖子後,推進水塘裏溺死。失去母親的女孩,因為夜半哭泣,擾亂了夜晚的靜謐,日本士兵便去結束了她十七八歲的身體和生命。入伍從軍的和尚片山玄澄,本意是隨軍超度殞命的士兵,最終也大開殺戒。死在他手上的中國人不少於20個,僅在江蘇常熟,他一天就殺死了五六個人。事後,他理直氣壯地認為,他只為本國陣亡的士兵超度。
一手持念珠、一手用鐵鍬劈斷人頭顱,這樣的和尚,把宗教的孱弱和人性的偽善,活成了赤裸裸的標本。
石川達三的文字平淡縝密,字裏行間,都是日式的簡白清晰。在他的筆下,笠原下士入伍前是個農民,近藤一等兵是救死扶傷的醫學士,倉田少尉是學校教師,平尾一等兵是一家報社的校對員。隨軍入侵中國後,這些最普通不過的人,成了殺人不眨眼的畜生。受過高等教育的近藤一等兵,起先還會在濫殺無辜之後,不斷陷入自我質疑:學醫救人和隨意殺人之間究竟有無矛盾?隨着手上血污的增加,他最終在自欺欺人中,自我和解了。
1937年12月,在日本文壇嶄露頭角的石川達三,作為日本《中央公論》特派記者,前往侵華戰場採訪。南京大屠殺發生後幾周,他抵達南京並待到了次年1月。他將在中國採訪所見所聞,寫成了紀實小說《未死的兵》。儘管在小說發表前,編輯部已經對內容做了自我審查,發表後還是引起了日本當局的查禁。
石川達三本人也被起訴,法院判他3個月監禁,緩期3年執行。這件事情於作者本人而言,是此後在成為作家的路上,再也未曾觸碰過同類題材。於彼時的日本媒體而言,則猶如一道懸在頭頂吐着信子的毒蛇,再也沒有媒體敢就日軍侵華戰場的暴行,發出堅守人類文明底線的聲音。以至於此後多年,有否定南京大屠殺的日本右翼分子宣稱,專門查閱了1937年12月至1938年2月出版的《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每日新聞》(當時稱《東京日日新聞》),並不見有關殺人、強姦的隻言片語。
本應翔實記錄歷史真相的新聞業,在此遭遇了一段至暗時刻。
石川達三被視為日本新聞小說的代表人物,他擅長用寫實的手法,以新聞事件為原型進行小說創作。《未死的兵》是他與入侵南京的多名日本下級士兵同吃同住多日,搜集整理而來的資料為藍本創作而成。我也做記者多年,深知要撐起一篇調查新聞,最為重要的便是大量豐富扎實的細節。石川達三顯然通曉如何在採訪中獲得這些細節,他在後來的文集中也對此有所袒露。他說他到南京戰場採訪時,為了少聽冠冕堂皇的話,特別繞開了軍隊的將校首腦,專門和下士官及士兵待在一起,用心聽他們聊天和他們聊天,從而獲得了戰場上的真實情況。
由於採訪深入所獲甚多,回到日本後,石川達三僅僅用了10餘天時間,就完成了這本中文大約8萬多字的《未死的兵》。
時隔87年之後,我看到了這本書,並有兩個譯本,都是1938年出版的。一個是夏衍翻譯,南方出版社出版,救亡日報社總經銷。另外一個是白木翻譯,汪子正插繪,五洲書報社出版。是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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