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海明
近日，社交媒體上一則批評「窮遊遊客」的言論在網絡上引發爭議。有人質疑香港推動旅遊復甦的方向，認為不應吸引低消費的旅客，更措辭激烈地表示：「香港政府為何制定這類低水平的績效指標？只有18元旅費的遊客就不應來，這類人既無文化又無素質。」此類言論不僅缺乏理性，亦帶有明顯的階層歧視與偏見，值得香港社會各界深思與回應。
香港作為國際化都市，旅遊業一直是重要支柱，亦是展現城市形象的窗口。疫情過後，全球旅遊格局重塑，旅客結構、消費行為和出行方式都出現了巨大變化。面對這些轉變，我們應如何理解「窮遊」現象？低消費遊客是否應被標籤化？一個現代城市應如何在發展旅遊經濟的同時，守護其多元與包容的核心價值？
首先必須明確，遊客的消費金額，不應被視為其文化素養或文明程度的指標。旅客是否「有素質」，應以其行為是否守法、是否尊重本地風俗、是否講究禮儀為準，而非其是否入住高檔酒店、是否大額消費。
事實上，許多選擇「窮遊」的旅客，包括自由行、學生、年青人及文化愛好者，絕非缺乏教養，而是更注重體驗本地生活。他們往往選擇小旅舘、社區餐館、公共交通等方式，沉浸式地了解城市風貌。他們尊重本地文化，願意花時間走進巷弄、探索社區，留下的可能不是大量消費記錄，而是積極的口碑與文化傳播。
反觀一些高消費旅客，亦未必都具備良好行為素質。過去亦曾發生過個別奢華消費旅客在公共場所喧嘩、不守秩序甚至污染環境的情況。這說明，文明與否與消費能力無必然關係。若社會輿論將「低花費」與「低素質」划上等號，實屬以偏概全，亦有失公允。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近年來也經歷了類似的討論。日本經濟記者中藤玲在其著作《廉價日本》中指出，日本長期工資增長停滯、企業利潤壓縮、日元貶值等現象，導致全國範圍內出現「高質低價」的局面。對外而言，日本成為了「物美價廉」的旅遊勝地，吸引了大量外國遊客「窮遊」，短期內帶動了旅遊收入；但對內而言，這種「廉價化」反映出經濟結構的深層問題。
中藤玲在書中表示：「日本不再是高消費的象徵，而是成為外國人心中的消費窪地。」作者亦警告，若一個國家或城市長期被視為「廉價目的地」，其在國際上的主動權將不斷被削弱，經濟結構也會逐漸依賴外部消費，而非內部升級。
香港當然不等同於當前的日本，但這段經驗值得深思。「窮遊」現象的出現，不應被簡單誤解為「香港變便宜了」或「遊客層次下降」，而應看到全球旅遊者行為的轉變——更重視性價比、文化深度與個人體驗。若我們過度排斥「低消費族群」，反而可能重蹈「標籤化」的覆轍，讓城市發展受限於狹隘的價值框架。
一個城市若要保持旅遊業的長遠競爭力，必須具備多層次、多樣化的接待能力。這意味着，城市不僅要有高端商務酒店、奢侈品消費圈，也應有適合背包客、小資旅人、文化興趣者的空間——如青年旅舍、平價美食、社區步行路線、小店文創等。
香港的城市結構本就具備這種多元基礎。從中環的國際寫字樓到深水埗的小巷市井，從維港夜景到屯門海灘，從高級餐廳到茶餐廳、街邊攤檔，香港的魅力正是這種「高低並存、雅俗共融」。若只歡迎「高消費團體」，排斥「平價旅客」，無疑是在削減自身的吸引力、也令旅遊經濟失去應有的深度與廣度。
更重要的是，「窮遊」旅客未必「消費力弱」，而是「消費方式不同」。他們或許不會在名店豪購，但會在社區小店支持本地品牌；他們也許不住五星酒店，卻會在網上寫下好評、拍攝Vlog、分享打卡地點，為香港帶來大量免費的城市傳播資源。這種「長尾效應」對旅遊經濟而言，同樣至關重要。
當然，我們不能忽視部分旅客在行為上的不當之處，例如不文明、不守秩序甚至違法行為。這類情況應依法處理，旅遊管理亦應加強引導和規管。但我們必須清晰地區分：「不當行為」應被批評的是行為本身，不是旅客的消費能力、國籍、年齡或穿着打扮。
用「只有18元就不應來」的說法，將旅客標籤化為「低質素」，實際上是一種社會歧視言論，容易引發公眾情緒對立，甚至演變為排外風潮。作為一個開放社會，香港不應走向「消費優越主義」，更不應容許以金錢多少劃分人群價值的風氣蔓延。
旅遊的本質是文化交流，是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尊重與欣賞。若我們只計較旅客「花了多少錢」，而忽視他們是否「尊重這座城市」，那便本末倒置了。香港歷來以開放、包容、多元作為城市精神，無論是推動經濟發展，還是建立國際形象，這種「海納百川」的文化基礎都是不可或缺的。旅遊業亦不例外。真正強大的城市，能容納商務精英，也能容納背包客；既歡迎豪華郵輪，也歡迎自由行旅人。
面對「窮遊」旅客，我們應摒棄標籤化思維，以更理性、更務實的態度看待他們的存在與價值。他們不僅是城市經濟的一部分，更是文化傳播的橋樑。香港若真要建設「世界級城市」，就必須具備世界級的包容力。
《廉價日本》一書也提醒我們：一個國家或地區若被動地接受「廉價化」，將失去主動發展的能力。香港不能也不應被動接受「低端化」標籤，但更不能因恐懼而拒絕多元旅客結構。我們應主動塑造一個既能吸引高端商旅，也能接納大眾旅客的旅遊生態。
讓我們思考：若一個遊客願意用有限預算來港，體驗這座城市、尊重其文化、欣賞其風貌，我們為何不歡迎他？一個真正有實力的城市，不在於拒絕誰，而在於能讓所有人都感受到尊重與歸屬。
（作者為絲路智谷研究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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