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文匯報記者 鄭治祖)香港首屆「香港非遺月」即將結束,各式熱鬧的活動告一段落,但非遺的傳承與守護仍在繼續。在停一停都顯得奢侈的快節奏當代,卻有一群人,用質樸守護着一種簡單的價值觀與生活。那裏沒有隨意更替的快餐式消費,而是經歷破損仍要修補的老物件;那裏不是流水線生產的標準化產品,而是老匠人一筆一劃勾勒得不可複製的筆觸。那是香港這個多元的國際化大都市裏的一灣寧靜,是老匠人們用自己在起起伏伏中的始終堅守,呈現的一卷關於非遺、更關於香港精神的值得用心品味的畫卷。香港可以熱鬧,香港也可以不喧囂。
絕技傳承近百載 「傘皇」修補人情味
香港文匯報訊(記者 胡恬恬)6月初的暴雨突襲深水埗,北河街的「新藝城傘皇」門前積起小水窪。一位濕透的婦人衝入狹窄的店舖,將一把傘骨折斷的舊傘塞到71歲的邱耀威手中:「威哥,救得返嘛?」威哥二話不說,取過小鋼針與鉗子,瞇起眼睛,對準斷裂處精準一按。三分鐘不到,雨傘「重生」,婦人喜出望外,高興地離去。從業超過半個世紀的威哥,守護的不只是傘,更是一份在速食時代瀕臨消逝的情懷。當世界習慣見裂即棄,這位深水埗傘匠用布、鉗、鋼線與一生時光,默默修補着老物件的傷痕,也縫合着城市裏日益稀薄的人情與記憶。



傘堆中長大 入行逾半世紀
這門守護風雨的手藝,承載着香港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印記。據香港非遺清單,傳統雨傘製作技藝工序繁複精細:從按紙樣裁剪傘布,要求花紋圖案精準對位、每幅布大小均勻;到縫合傘布、組裝傘面傘骨;最後將傘珠插入傘骨末端,以針線固定並手工打結加固,抵禦強風。「以前用竹做傘骨,一支支破開、削到剛剛好,支支咁幼細,仲要鑽窿仔、穿靚繩。」威哥回憶祖輩的手藝,「由零開始,做一把遮,要足足三個鐘!」相較現代工廠「十分鐘整一把」的高效,這項瀕臨消逝的技藝,是時間淬煉的藝術。
邱耀威是家族製傘業的第五代傳人。1842年,祖輩於廣州創立「新藝城」;上世紀五十年代,父親移居香港開雜貨店兼賣傘修傘。他自小在傘堆中長大,手藝早已融入血脈。然而,這條路荊棘滿途:上世紀六十年代香港大旱,傘變多餘;七十年代本地製傘業式微,手造傘無人問津,連維修材料也難覓,只能拆解舊傘取零件。八十年代,威哥接手店舖,決定繼承家業傳統,但只賣雨具及維修雨傘,因成本問題不再賣手製雨傘。
備料分文不取 修復老夫妻「信物」
在工業化與消費主義的洪流下,威哥堅持修傘早已超越生計,他修補的是背後的人情溫度。威哥憶述,數年前,一對八旬夫婦捧着一把發霉的舊傘哀求修復。原來,這是伯伯18歲追求婆婆時的定情信物,損壞後閒置數十年。「睇住佢哋失望個樣,唔忍心。」威哥遍尋材料,最終耗時三小時讓「信物」重生,還分文未取。兩老取傘時笑逐顏開,更特意買糕餅回來答謝。「呢份感動,係堅持落去嘅原因。」威哥說。
如今,「新藝城傘皇」蜷縮在深水埗肉檔與菜攤之間,月租八千,勉強維持生計。威哥坦言,靠修傘「想發達就冇啦」。有客人因傘柱零件脫落,他配顆螺絲收20元,對方卻硬塞30元;更多時候,他花一個多小時接駁斷裂的傘骨,僅收80元。「計時薪?蝕到入肉啦!」他笑着搖頭。
每當有顧客光臨,威哥總不忘悉心傳授用傘的小竅門:開傘前先輕抖傘面,再徐徐撐開;撐傘時切記不可旋轉傘柄。多次光顧的老主顧,甚至已能熟稔地唸出他的口訣:「震一震先開啊嘛!」看似傳授用傘之道,實則流露的卻是他對自己手藝尊重,他將那一份匠人對器物的敬惜,注入每一個日常。
每日清晨,邱耀威仍堅持由荃灣到深水埗開檔。數年前,他因中風導致半邊身體不遂,他憑意志復健,現僅走路微跛。「做慣咗,在家睡覺更對身體不好,做下嘢當活動。」那份淡然,是將一生淬煉成手藝後的從容。對於子女未繼承家業,威哥卻不憂心手藝失傳:「內地非遺保護做得好好,有國家支持,有人堅持緊。」他更許願,若有政府支持,願開班授徒,讓這門非遺手藝也能在香港開枝散葉、吐露新生。
「壞黃傘」作警示 國安必須維護
(香港文匯報記者 胡恬恬)在威哥的巧手下,每一把壞傘彷彿都有了重生的機會。但有的傘,威哥堅決不修,堅守的是內心的那份家國情。

在「新藝城傘皇」店裏的某個角落,有一把黃傘一直靜靜躺了數年。威哥憶述,2019年修例風波期間,一名年輕人匆匆將它送來,說只用了一次就壞了,要求修理。威哥起初並未多想,顧客送修,收下便是。然而,看着這刺眼的明黃,再聯繫當時滿街的同類傘具,威哥猛地醒悟:這把傘,恐怕並非用於遮風擋雨,而是街頭衝突的工具。
他思前想後,最終立定了心意:「我立咗心唔同佢整喇!」後來送修的人也一直未來取,這柄壞傘,便一直放在威哥舖頭,成為他講述「國安家好」故事的有力佐證。
「搞亂晒個社會做乜啫?最緊要有飯開吖嘛!」他語氣激動地說,帶着港人對安穩日子的樸素執着。他眼中,在國家秩序必須守護,「如果唔係畀啲外國人呢就侵蝕我哋囉。」這把用於「搞亂」的黃傘,觸碰了他心中那條紅線,它關聯着社會撕裂的傷痛記憶,違背了他所珍視的和諧穩定。於是,它被刻意擱置,成為舖子裏一個無聲的警示,提醒着那段年輕人被裹挾、社會失序的混亂歲月。
香江最後手繪彩瓷廠 緣分四代連綿不絕
(記者 康敬)在九龍灣工業中心的3樓,昏暗的廠房裏,沒有機器的轟鳴,只有枱燈下的老師傅,用枕箱托住運筆的手,毛筆尖輕觸白瓷,穩穩落下濃烈的色彩,撻花頭、畫翎毛、描金邊,筆觸無聲、色彩順着墨線蔓延生長,似乎是落筆人在與用家對話,訴說這窯火淬煉近百年的「廣彩」記憶。這裏是香港最後的手繪彩瓷廠,97歲的粵東磁廠見證香港這座城市的滄海桑田,也守護着一項瀕臨消失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更守護了傳承中滿載的人情味。



清代外銷瓷 落戶香江蛻變
「對我最重要的碟,是阿爺畫的這隻。」粵東磁廠第三代負責人曹志雄舉起一隻錦邊鬥雞圓盤向香港文匯報分享,這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手繪彩瓷,顏色鮮亮、筆下鳥禽活靈活現,筆觸清晰可見。他一一展示着當年熱銷的製品,1960年代前粵東全以人手彩繪傳統的廣彩圖案,最受歡迎的圖案有如錦邊鬥雞、壽字花心、綠雲龍等。
在1960年代,香港廣彩產業達至巔峰,每年數十萬件彩瓷銷往歐美。當廣州匠人曹侶松1928年在九龍城創辦「錦華隆廣彩瓷廠」(粵東磁廠前身)時,他或許未曾想到,這門源自清朝康熙年間的外銷工藝,會在香港蛻變為文化符號,或許也未曾想到經歷了紛飛戰火、廠房遷移、人才流失的磁廠,能傳承近百年,有第二代兒子曹榮樞、第三代孫子曹志雄、孫媳曹葉正嬌,以及第四代曾孫女曹嘉彥接棒運營。
磁廠近百年滄桑 主僱不改真誠
作為香港首家也是現存唯一一間有規模的傳統手繪瓷器廠,粵東磁廠不只是曹氏家族運營的產業,更是許多香港廣彩手藝人的港灣,原來在第一代曹侶松、第二代曹榮樞經營時,粵東磁廠已經為工友供應食宿,大部分工友和家庭都於工廠居住生活,曹志雄表示,「大家之間的關係,不像老闆與員工,更像是家人。」
阿爺和父親對曹志雄影響最深的,是「待人真誠」。他憶述,曾經有廠裏的師傅離開磁廠自立門戶,輾轉多年最後又回到磁廠幫手,有曾經在磁廠工作的師傅在去世時留下遺言,讓後輩將其留下的瓷器都交給粵東磁廠。除了廣彩技藝,磁廠也一直守護人與人之間的情誼。
彩瓷行業有起有落,面對消費者習慣改變、人工租金成本日益上升、流水線生產的低廉器具湧入市場、上游顏料工廠的沒落等等,彩瓷行業的生存空間被擠壓,為了維持工廠一班人的生計,磁廠第二代已經想出以半畫半填的方式起貨,先用膠印在白瓷上印上線條後再手繪填色,提升生產效率。
近百年的積累,磁廠裏的瓷器堆積成山,師傅們的工作台就融入在瓷器之間。曹葉正嬌坦言,如果停止新的生產,只售賣原有的貨物也足夠了,但還有師傅願意來幫手,那麼工廠與工友的緣分就還是會繼續,也好在家族持有這個工廠不用付租金,若有租金和人工的雙重壓力,磁廠能否在香港傳承百年真是未知數了。
所幸,瓷廠有第四代接棒,近百年的老廠在傳統與創新交織的當下正努力煥發新生活力。主修設計文化研究及視覺傳達設計的曹嘉彥在2018年投身繪畫和設計廣彩瓷器,並負責瓷廠的運營工作,曹志雄在訪問時自豪地向香港文匯報展示着女兒設計的聯名產品手機殼上,廣彩的傳統圖案和紋樣在新在載體上綻放光芒。
「港彩」中西共融 百年香江躍然瓷上
(記者 康敬)瓷器的演變,訴說着它與歷史和人的故事。從第一代匠人將廣彩帶到香港,這門藝術也就隨着香港的發展而發展了,從1960年代中開始,很多外國百貨公司的買家來港訂貨,有的會帶來設計圖案、有的則希望創作新的圖案,中西文化在瓷器上碰撞又融合,傳統廣彩也逐漸發展到千款中西共融彩瓷圖案,開始有了「港彩」之稱。

1970年代中葉,粵東磁廠堅持走高端定製餐具路線,更創下行業標誌性事件—1975年,港督麥理浩夫人委託仿製青花瓷,要求融合英式圖案與廣彩金邊。最終誕生的「督花」紋樣(由土耳其花紋演變),成為港彩中西交融的經典象徵。
或許是匠心與窯火的交織,在一隻隻手繪瓷器中注入了情感,讓冰冷的瓷器有了溫度。曹志雄拿出了不少老物件以及新瓷器向香港文匯報記者展示,說:「從前由師傅全手繪的感覺是不同的,我們的做工一直要求比較高,填色不是一筆抹過去,而是有濃有淡,畫人物也會用更多顏色,描出不同細節。」
這樣的手繪瓷器是陪伴了港人近百年的文化記憶,曹志雄分享,曾經有香港青年要去國外求學,臨行前特意到瓷廠來買了一件瓷器,說:「如果想念香港的話,看到瓷器就覺得家鄉始終離自己很近。」也有港人會特意為結婚的朋友定製一套瓷器,希望讓這份手繪定製禮物成為一份獨一無二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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