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書蘭
近日失去了一位好友,為什麼總要等到失去以後,才察覺與他的交情是這麼的深刻而真摯呢?
「浪子詩人」這稱號容易使人聯想到「浪子與武士」「情場浪子」「浪跡江湖」……這一個「浪」字,給人帶來流離、浮動、不穩定的感覺,尤其是那首經典詩《錯誤》,「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過客……」聯想起可能是詩人辜負女孩的等待,女孩等待的是愛情歸宿,而他只是個愛情過客,踏着達達的馬蹄走了……以致我不會對他抱有什麼期望,僅止於朋友關係,但那是一段看似雲淡風輕卻又刻骨銘心的交情。
30年前,「世界華文作家協會」在台北舉行年會,我們是來自世界各地的華文作家,都被安排住在徐亨的富都飯店,那時我即將出版新詩集《放飛月亮》,捧着清樣請他指教,他拿起詩集就專注地琢磨起來,我看着經他修改後的情詩,感覺不太對勁,怎麼成了男人寫的情詩呢!我說︰「這是女人的情詩啊﹗」見他再斟酌反覆推敲,還是男性化的情詩,我無語,後他因趕赴友人晚宴,相約晚上9點繼續,當我準時敲他房門,沒人應門,過了半個小時打電話到房間,沒有人接電話,我想,詩人喝酒要喝得盡興而回,再等一等吧﹗於是我每隔半個小時,不是親自去敲門就是打電話,已經子夜,距離我們相約的時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愈來愈感覺不妥了,於是到酒店前台要求服務員進房查看,這一看,着實嚇人一跳,見詩人倒臥在浴室門口的血泊中,急忙送往醫院,幾天後見到詩人時,我笑說︰「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哦!」
詩人在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擔任訪問教授,適時我即將出版《黃花崗外》請他賜序詩,他欣然同意,看了他的序詩《衣缽》,我驚訝地發現這首詩與《錯誤》一樣好。他曾跟我說︰「我不同意人稱我為浪子詩人。」我答︰「因為你的《錯誤》深入人心。」他說︰「我也寫其他的詩啊!為什麼大家看不見呢?」那一天我倆在陸佑堂的交流,多年後與他談起,我訝異於他仍然記得那麼清楚,無論場景、內容、細節……他答︰「當然啦!好像回到青春的大學時代。」我們心領神會又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這一笑竟成刻骨銘心的永恒回憶。
2007年青海國際詩歌節,詩人站在電梯口,腰間掛了一壺酒,邀我散會後與他乘坐火車到西藏,我問︰「有多少人一同前往?」詩人答︰「就我們兩人。」我拒絕了!結果他真的一個人到了西藏拉薩,又轉回北京再赴美國。馬悅然與陳文芬熱戀中來港,詩人帶我見他們兩次。一次在英國會午餐、一次在尖沙咀麗晶酒店下午茶。我與馬悅然用四川話交談,鄭愁予驚訝我會講四川話,後來文芬轉述「悅然說,你的四川話不標準。」
我曾經問︰「為什麼我寫不來小說?每每嘗試寫了兩三頁,就寫不下去了!」他說︰「詩人單純而熱情,小說家比較複雜。」我問︰「為什麼?」他說︰「因為小說家要顧慮每一個角色的心理狀態,要描繪每一個場景的象徵意義,而詩人是以自我為中心,感情爆發力作為創作源頭。」
2025年6月13日後,一切一切皆隨他的離去而化為塵土、化為青煙,而他心中的愛是真摯熾熱而內斂含蓄的,將隨他的詩永留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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