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敘事當中有一個詞經常被用到,那就是「按下不表」。意思是說,話趕到此處,我先說兩句,但還是就此打住吧,趕緊把先前正在講的東西講完為好。所以說要領略一種語言的美,未必見得要僅看向那些華麗的辭藻,反而是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詞,有時候卻暗藏着意想不到的妙處。

單就一個「按下不表」,就留了多少個曲折心腸。說者本已打算就此說下去,話一出口,卻又猶豫了。因為他立刻想到先前正在鋪陳的那條主線還沒搞清楚。按下不表,就代表了一種欲說還休的曖昧味道。這曖昧隱藏着一種訴說的慾望,且此一需要說明之問題在講者看來確是一個重要問題,不說清就不足以繼續往下說。但為了表意的清晰,講者只得先讓行文存有這個缺陷。且講者記得有這個缺陷,隨時準備在適當的時候對其重點論述。

這也就是說,一種很清晰的敘事態度決定了作者有條不紊地展開一個話題。想來這篇內容就既鬆弛,又明白,還完整。我記得海德格爾就是如此行文的。我讀《存在與時間》,常常讀到一處,就立即做了一大段的筆記,把我的不同意見寫在書的邊上。可就在不久後,甚至在下一段,海德格爾就解決了我的這個問題。這也就是說,一個問題的出現其實早就被作者發現了,可並不意味着要立刻解決它,在權衡許久之後,那些新的成了被捨棄的對象。但那不是為了視而不見,而是為了在另一個階段更好地談論它。這種思維方式固然看似是有頭腦的,實際上倒有一個務實的態度,它表面看來是在自說自話,到後來,卻總是妥協於讀者。這可不是一件易事。但凡常常思考的人都知道,思想並不存在一個先後順序,它們常常同時到來。可一旦落到紙頭,就必須得分出個先後順序。如此說來,是書寫的這種形式決定了等級和次序的重要性。就像基特勒在《留聲機、電影、打字機》當中所說,書寫總是書寫重要的。言下之意,書寫是在呈現一種強調。強調乃是先證明一個存在。因而,書寫雖說是詞,卻有着物的邏輯,因而自然就會關涉到現實。不過,「按下不表」這個詞打破了詞語的物質屬性。儘管它是在後面出現,但誰又能肯定,它不能後來者居上呢。因而,這種表述所展示的整體意識實在是一種高明的做法,既不亂了章法,又能徐徐圖之。

這樣說起來,「按下不表」簡直成了主體意志之體現,又代表着實事求是的態度。每逢一事牽扯太多,最主要的還沒有講清楚的時候,便不算一個完結。若說完結,需得解決一個「按下不表」,就又是實證主義的。因為它畢竟先設了一個目標在前面,先前的按下是為了現在的解決。所以,它既承認了詞作為物的秩序,又在實證的主題當中蘊含了邏輯本身。雖說摸着石頭過河,一步步來,卻早又設了一個目標在之前。看似為了效率忽視了一些東西,實則有一種整體觀是只有從遠處回望的時候才能捕捉的。因而,它便是查漏補缺式的往前走。但它又不是簡單的查漏補缺,畢竟此一問題早就以「按下不表」作為一個標記留於前面,是有意識要說清楚的。倘若明明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此處不講,回頭也不講,那就成了視而不見。可見,一種來自於實踐的邏輯,必得多思。所謂三思而後行,不是不行,只是邊想邊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