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從座位望過去的窗外,是一片山林,終年化不開的綠意,框在狹長的窗口,再隔着一段遠遠的距離,青綠幽深,畫幅相宜,很適合盯久了屏幕的雙眼,作暫時的休憩。在港島南有一條狹長的山徑,晨跑快要結束時,總喜歡在那一段駐足片刻。山徑蜿蜒,坡度頗大,一邊是自然形成的陽坡,茂草葳蕤,雜花不敗,長年見翅有斑斕的蝴蝶,在花叢嬉戲。另一側則是一排淡粉色的人家屋頂,半隱在高大豐盈的樹冠裏。透過屋頂,一片淺藍色的海,雲遮風輕,游光浮動,看久了會稍稍有些炫目。

香港的四季變化,並不明顯。樹木不落葉,氣候不驟變,四周的海水,也終年一色,跟大部分人的生活狀態很相似。長久地陷在同一個節奏的往復裏,波瀾不興。疫情前,遇到假期,或是飛去國外,走走看看,或是北上內地,逛吃逛吃。疫情後,不能隨意離開香港,便跟着網帖指引,到各個熱門山頭去打卡。春天是幾棵櫻花,秋天是幾株楓樹,夏天是各處落日。今年天旱,城門水塘乾涸,露出塘底的龜裂紋,竟也能引得大批人馬前往打卡。

到了冬天,那一大片耀着夕陽的大東山芒草,在兩三個月的時間裏,始終擠佔着社交圈最顯著的位置。吃吃喝喝的地方更是多到計不清。走遍十八區的橫街巷弄,稍微有一兩樣出品出挑的店面,門口就不乏刷着手機排着隊等待入場的食客。打開香港大大小小的門戶網站和服務類App,除了一點正經新聞裝點門面,幾乎都集中在兩個大類上:藝人八卦,美食尋味。一個提供談資,一個介紹食物,從精神到物質,填滿了普通人的生活時空。看起來很實際,也很香港。

以前認識一位內地學者,一向清高,對國事天下事都上心。只要路過他們研究院,又正巧不算忙,我就喜歡去找他聊天請教問題。有一回聊到香港,他頗有微詞。說他教過的港生也好,還是學術上有交流的香港學者也好,除了學業和研究,就只對出門旅行和尋找好吃的食物有興趣。學者忿忿,讀書人,理應對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才擔得起讀書人的名頭。如若連讀書人都只耽於吃喝玩樂,尋一點眼前的實惠,對家國情懷無甚涵養,那整個社會的認知水平,以及精神層面的豐富程度,就可想而知。我回應他,香港東西交匯,華洋雜處,又囿於島嶼,百餘年浸染如此,島上的人注重實利關注眼前,也是人之常情。事後回味學者的不忿,倒覺得還是很有些道理。

一種文明,綿延數千年而不絕,其精神內核的生命力和凝聚力,必定強勁而堅韌。與之相應,傳承文明的族群內部,也一定有跨越社會階層的共同價值認同。家國情懷,正是傳統文明經久不衰的內涵之一。無論是回歸前還是回歸後,香港普羅大眾享有的基礎教育中,關於這項內涵的傳遞,已不止是欠佳一度甚至是欠奉。日久年深,代際熏染,加上有意無意的認知模糊引導,便漸漸暈染開來,並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一座島嶼式的繭房。房子外面的人很着急,房子裏的人卻多半不以為意,或者不以為然。

繭子不是一時之間就能生成,要破繭成蝶,也非一時之功可以如願。就像難以察覺的四季更替,只要肯細心留意,就會發覺,每一棵樹的枝頭,都在時序流轉中悄然發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