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前些天我讀到一則趣事,法國精神分析大師拉康到美國去旅行,當他堅持要獲得一個與大師地位相符的優待——清場,讓他可以獨自參觀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接待方只好對博物館謊稱他是薩特。因為他的理論晦澀難懂,除了學術界,當時的美國根本沒幾個人認識他。而同是法國人的薩特就不同了。他那句「存在主義就是人道主義!」在美國如雷貫耳。甚至於他的事跡也是極富傳奇色彩的。他與波伏娃的開放式情侶關係,他才華橫溢地寫小說、寫戲劇,獲得諾貝爾殊榮之後卻拒絕了它,原因只是不想自己變成一個符號。但是民眾自從官方宣布了這個消息,並且,他又戲劇性地拒絕了這個榮譽,反倒更愛他了。誰能不愛呢?這麼一個個性鮮明,又行他人不敢行之事的傳奇人物。至於薩特特立獨行背後的猶豫不決、他那本十分重要、卻略顯晦澀的哲學巨著《存在與虛無》是從來不會有人去關注的。要流行起來,就得簡單明瞭。

本雅明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一文當中曾經提到一個捉摸不定的概念——光暈。他說,藝術品都有一個「光暈」,一旦它被複製之後,便會失去它的「光暈」,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這就好比牧師,在羊群都學會讀寫之後,他就喪失了唯一上帝的代言人身份。因為人手一本聖經,體悟便可發自內心,再也無須別人的宣導了。所以,印刷術的發明是宗教逐漸式微的開始。

然而不僅是宗教,複製抹去了一切神秘的光暈,並試圖把一切都塑造成流行之物。與這個實物一起流行的,除了作品——它固然擁有個性,卻早已改頭換面,成了一個口號,或者簡單得不像話。作品的模糊部分很難言說,乾脆就被忽略了。甚至更糟,多數時候,人們只聽過幾則與創作者有關的怪談。這些邊角料僅被當成複製造勢的需要而被發掘出來,可最受歡迎。

伴隨着對他們的談論,藝術家連同藝術品都跌下神壇。這種失落,是物的唯一性和精神唯一性都喪失的表現。在形式上,它以可複製作為同一的標準化商品形式與其他商品一般無異。藝術成了所有人都可觸摸之物。人人都可擁有藝術,但不是活的藝術,而是死亡。

情況甚至可能更糟。這個藝術家和他的藝術作品可能正在因其流行起來重新封神。封神之後的作品和藝術家不因其複雜性和深刻性作為標準,而以其受歡迎程度作為標準。所以繁多和極簡是一種屬於現代性範疇的差異體現,因為所有差異均屬雷同。它的本質邏輯是金錢作為唯一通用符號導致的。累積作為金錢同一性的一種差別形式所形成的新差別,只在於數量的差別。

不過說來也怪,不斷製造複製的財閥卻從來偏愛藝術。他們收藏真跡,儘管依舊以知名度和稀缺性作為標準,但被收藏之物必得是真正的藝術。很多人說他們這是在變相投資,其實不然,這是符號同一性的原始渴望。同一性只有面對真正的差異,才可以獲得滿足感。而藝術的差異不是人造的,而是自然的。藝術的創造是生命的動態去尋找可茲藉以表達的合適外殼,或者這外殼本身就與這處心靈渴望相符。較之複製的人為,它怎麼都顯得那麼獨一無二、不可多得。而這一點,造就了藝術新神話的地位。金錢的同一性需求和差異性需求在此處獲得統一,藝術成了真正和諧的圖騰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