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余華說他小時候看見大海是黃色的,課本上卻說是藍色的,所以夢想能一直游到海水變藍的地方。電影《一個村莊的文學》的片名,便因此改作《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應該說這部電影的片名很具有迷惑性和欺騙性。倘若你是一名文青,看了片名,腦補出一片雅致的色澤下,人物命運和時代變遷的糾葛纏繞,深沉地探索一個嚴肅的生活命題。於是,揀了秋色正好的下午,走進電影院,預備開啟一段腔調十足的電影時段。
很不幸,從正片開始,很大程度上你會懷疑自己,並需要不斷調整坐姿,預防熒幕上的時光凝滯,會不覺間帶你跌入睡夢。
確實,在難懂的山西省賈家莊口音裏,一位滿臉老年斑的長者,坐在一條硬木沙發上,口齒不清,講述一段跟一個叫馬烽的人有關的往事。導演賈樟柯試圖通過4個不同年代的作家,以口述的方式,去呈現個人創作和鄉村的始末,以及鄉村跟文學不可割捨的錯綜複雜。
片中選取的4個作家,分別是山藥蛋派代表人物山西作家馬烽、生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陝西作家賈平凹、六十後的浙江作家余華,以及七十後河南作家梁鴻。馬烽逝去多年,他的片段由他的女兒出鏡,其他3位作家,分別在各自熟悉的場景裏,對着鏡頭作相應的陳述。這便是整部電影的框架。
很不幸,上映的地方是香港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周圍偶然有人低頭交談,說的都是粵語。很不幸,這4個內地作家書寫的作品,大部分都圍繞着農村裏的人和事。有非虛構寫作,更多的,則是基於廣袤田野裏確有其名的村莊,生發出來的虛構故事。這與香港,與香港普通人的生活,距離十分遙遠。
很慶幸,我在西北長大,聽得懂大部分西北地區的方言。
很慶幸,我恰巧看過馬烽的小說,幾乎看完了賈平凹的所有長篇小說,以及他有名的散文。更巧的是,梁鴻筆下非虛構的梁莊三部曲,《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梁莊十年》,我一部不落都看過。余華的小說就更不用說了。《許三觀賣血記》、《活着》、《兄弟》,甚至被我一度嘲笑為不成熟的那部《在細雨中呼喊》,我都曾細細地讀過。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這部電影更像是在一個適合的午後,在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忽然被款待了一桌極豐,又甚合情緒的下午茶。
茶是很久已經不喝的釅茶。佐茶的點心,有風乾的帶皮核桃,有新麥磨成粉後蒸的肉包子,有沒有炒過的帶殼花生,還有一碟青嫩的冬棗,沾着零星的水滴。
影片中穿插的秦腔、豫劇、越劇等戲曲片段,給這個不期而遇的下午茶,營造了氛圍上的舒適。
在賈平凹不動聲色的平鋪直敘裏,文學上的成功,讓他轉換命運,拋棄了村莊,後來淪為浮萍。最後還是決定一次又一次返回到出生的村莊,為筆下的人物尋找靈魂。在余華生動幽默又鮮活直白的回憶裏,文學上的破天荒,終於把他從牙醫的枯燥身份裏解放了出來,他通達直白,毫不掩飾對走出小地方去探尋更多可能的欲望。在梁鴻感性和反省並存的描述裏,即便已成功在北京安居樂業,並育有一個可以說一口純正普通話的兒子,生她養她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給她滋養的河南梁莊,仍舊是她無法平靜談及的軟肋。
茶湯流動,點心酥脆。不知不覺間,有一處很久不曾觸碰到的地方,柔軟地被刺中。會忍不住笑出聲來,也會任由眼眶裏溢出水珠。會思考很長很長時間都不曾思考過的事情,這裏面有迴避也有逃避,但終究還是會坦誠面對。就如同我咂摸出的滋味:從古道今,有一個事實始終無法扭轉,農村留不住接受了教育的農村子弟。在農村看似衰老虛弱的肌體上,殘存的早年記憶,卻總能在漂泊半生的時候,日趨濃烈地一一復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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