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秦可卿出殯,賈寶玉、王熙鳳一行出城送殯。途中,在一農莊短暫停留,以作休息。從沒見過農家耕織器具的寶玉,甚感新奇,忍不住每一樣都摸一摸試一試。當他興致勃勃地準備擺弄炕上的紡車,一個十七八歲的農家女孩,突然衝了出來。你不要弄壞了,我紡給你看。說罷便坐下來,嫻熟地搖動紡車。忽然,旁邊有人喊「二丫頭,快過來。」女孩丟下紡車,急匆匆又跑開了。片刻之後,王熙鳳休憩停當,招呼寶玉起身出發,去追送殯的大隊伍。

馬車啟動,寶玉四下留心,圍觀送別的人群中,並沒有二丫頭。車子走出去不遠,寶玉猛然發現,二丫頭懷裏抱着她的小兄弟,跟幾個女孩子邊說笑邊迎面而來。寶玉恨不得即刻下車跟了她去。不過心下又料定,身邊眾人必定不答應,只得眼巴巴看着二丫頭消失在視野裏。

蔣勳說,《紅樓夢》他看了40多遍,才發現了二丫頭。並感嘆,眾生微塵,未必沒有因果。如果我說,我第一次看就記住了二丫頭,是不是有些過於狂妄?

我相信,人海茫茫中的驚鴻一瞥,更相信天人合一時,不可名狀的親切感。這不是故弄玄虛,是不經意間如願以償偏離了一次規規矩矩的舊軌道。就是這偶然之舉,卻能在心底,永永遠遠壓上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記。

迄今印象仍然深刻的,是在終南山的一次行走。

彼時,不過十來歲,隨家人居住在山下不遠的地方。不用回學校的日子,一班無所畏懼的少年,踩着單車,隨意選擇一道峪口,迎風呼嘯地進了山。適才間,峪口的環山路上還是驕陽勝火,一拐入山道,涼意瞬間襲面。再騎上一小段,背上凝結的汗水,緊貼着汗衫,滲出陣陣寒意。輕車熟路入終南。騎到哪裏需要鎖車徒步,走到哪裏,可以敲開隱者的柴寮討杯水喝,哪個山腰上有八月炸、哪個陽坡上有獼猴桃、有五味子、有板栗、有柿子,無不熟稔。回回進山都乘興而去盡興而歸。唯有一次,山上秋意漸濃,灌木叢葉焦色黃。一行人抄小路,連攀帶爬,上到一處峰頂。遠眺四野,雲輕天高,只覺一股清秋爽朗之氣,蔚然山間。沿着綿延的峰頂,有一條一尺寬的行人蹤跡,依稀可辨。我走在最前面,想去探探這條窄道究竟通往何處。

蜿蜒曲折的峰頂小道,兩邊是高及胸口密不透風的灌木。愈走愈覺得腳下生風,兩肋幾乎要生出一雙翅膀,前路始終不見盡頭。心下忽然一動,決計就這樣走下去,山下的家也可以不用回了,正上的學也可以就此放下,身後同來的小夥伴也不再搭理,就這樣不眠不休地走下去,層巒疊嶂的山間,有溪流有野果子有可以容身的山洞,自我放逐之後的自由,就在眼前。再也不用牽腸掛肚,再也不用學習各種規則……有一個年紀稍大的同伴,似乎察覺到我有些異常,在後面大喊我的名字,我懵然怔住,如泉湧一般的思緒,霎時齊生生就此割斷。停住腳步,四下茫茫,頓失前路。

趕着日落,成群結隊往回走,我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群峰,正沒入夕陽,一種悵然不可得的情緒就此種下。千年之前,王維或者李白,還有那些各懷心事,在終南山中停留過的人,想必都曾有一瞬,大有此生了了之感。

李白走了終南捷徑,終究還是抵達了他想要的長安仕途。十幾歲,我選擇離開終南山下的家,一路往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愈往愈南。這些年,愈來愈多的人,與我相向而行,千方百計,千里奔襲,尋尋覓覓,也不過是想在終南山,找一處隱世落腳之地。

人世交錯,眾生芸芸。寶玉偶遇了二丫頭,倉促之間緣現緣散。你我匆匆,又何嘗不是顧此失彼,捨近求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