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南瓜特別甜。 AI繪圖

黃黌旻

又是一個滿月夜,窗外的月亮圓得熟悉,一些關於這個中秋的記憶,如月光般靜靜浮上了心頭。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沒有互聯網,沒有手機,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都還是課本裏對「四個現代化」的憧憬。那時最常用的通訊方式是寄信,最快的是電報。那年秋天,父親公派出差去瀋陽提車。少有的幾位出過遠門的叔伯特意來家裏,再三叮囑他北方有多冷,說「擤鼻涕沒來得及擦就能結成冰」。這話讓我們全家人的心都揪了起來。

那時沒有羽絨服,禦寒全靠厚重的軍大衣。父親帶着塞得滿滿的行李走了。一個月,對當時還不懂「時間」為何物的我們來說,實在太長。而對父親,想必更加煎熬。

臨近中秋,我們收到了他的第一封家書,接着第二封、第三封……中秋當天收到的那封裏,他寫了一句:「每逢佳節倍思親。」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思念」是有重量的——它竟可以拉得那麼長,像月光一樣,籠罩着人心。

在等待的日子裏,我們兄妹幾個突然懂事了許多,爭着幫母親做家務。周末,母親帶我們去新開的菜地幹活。最讓我們驕傲的,是和她一起收了好幾個大南瓜,圓滾滾的,泛着秋色,整整齊齊壘在堂屋中央——就為等父親回來,給他一個驚喜。

後來,父親在一個我們沒想到的傍晚突然回來了。等待到了極致,真見到那個推門而入的熟悉身影時,竟有些恍惚。他滿臉風塵,卻笑着掏出帶給我們的禮物:我的是一個棕色人造革雙肩包和一個鐵皮文具盒。這兩樣東西後來陪了我很多年,我一直視若珍寶。

那年的南瓜特別甜,月光特別亮。團圓的滋味,從此深深烙在了心裏。

三十三歲那年,為圓一個求學夢,我拋家捨業來到北京。北京的秋天真冷,大城市的繁華抹不去一個異鄉人心底的孤獨。在那座熙攘卻陌生的城市,我度過了第一個沒有家人陪伴的中秋。那晚,空氣吸進去都像帶着冰碴。抬頭看,北京的月亮又大又圓,卻清冷地懸在空中。宿舍的燈再暖,也照不亮心裏的思念。校園寂靜,秋風掃過落葉,也掃過臉龐。眼淚掉在水泥地上,沒有聲音,卻在心裏翻江倒海。

那份「倍思親」的滋味,那一刻才真正深入骨髓。

幸好還有同學英子。她來自哈爾濱,同樣遠離故鄉。兩個漂泊的女孩,挽着手在校園裏一圈圈地走。不說話,只是一起抬頭,看那輪孤清的月亮,想着遠方的家和人。鳥巢裏傳來夜鳥的呢喃,偶爾有夜航的飛機掠過月空,機翼閃着銀光……那份相濡以沫的溫暖,至今想起,仍帶着月光般的微涼與慰藉。

不知今年的月亮,是否也同樣照在哈爾濱的英子身上?她是否還記得,那兩個年輕的身影,曾在清冷的月光下一起仰望、一起沉默?

時光如河,靜靜流淌。2017年,北京的中秋格外清寒,風裏已有凜冽之意。可世紀壇外的花圃裏,小黃菊卻開得正旺——一叢叢、一片片,擠擠挨挨,潑灑出滿目灼灼的金黃,倔強地對抗着蕭瑟的深秋。

那時的我正穿過花叢,演出服的衣角拂過花瓣。我和花一樣微微顫抖——一個從未見過大世面的平凡女子,第一次登上國家級的舞台,滿是忐忑與激動。興奮與不安塞滿胸腔,緊張如網般罩住我對時節的所有感知。可站在夢想邊緣的那團火,又熊熊燃燒,驅散了所有寒意,包括季節的冷。

最動人的一刻定格了:當那輪圓月恰好爬上世紀壇飛簷的尖頂時,空靈澄澈的樂聲如融雪初泉,倏然響起,流淌在整個場地。我們輕撫箜篌,彈起《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萬籟俱寂。天地間只剩下純淨的弦音,在月光中輕輕迴盪。那一刻,時間彷彿停止。中秋之夜,我們雖遠離家鄉,卻用樂聲訴說思念,傳遞着中華文化的美好。多年後回想,胸中仍充滿柔情與自豪。

月影漸漸西斜。那些跨越時光的中秋片段在腦海中交織——童年的期盼與團圓、青春的漂泊與相依、中年的追夢與綻放。

思念的綿長、成長的滋味、離鄉的孤寂、圓夢的激動……生命的起伏輾轉,恰如天上明月的陰晴圓缺。各自流轉,卻總在某個如水的月夜,交織映照出這一路的悲喜與豐碩。

月光靜靜灑落,照亮來時之路。惟願珍惜每個當下,讓它們都成為未來可憶的中秋良宵。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