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山
戰爭,這個殘酷的詞眼,一旦降臨便如狂風驟雨,瞬間打破人們原本安寧的生活,我的外公外婆亦不能倖免。
上世紀三十年代,我的外公邵乃勳先生任香港中華書局材料設備科的科長,與外婆和他們3個在香港出生的孩子同住在香港。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年末香港淪陷,老人和學齡的孩子已先後返回老家無錫。日本人轟炸香港時,位於九龍的中華書局被炸,香港淪陷後日軍對中華書局實行了嚴苛的軍管,掠去大量現鈔和該廠承印的中國政府的鈔票和公債券,以及大量的印鈔紙、凸版紙、捲筒紙、油墨等足夠該廠3年使用、裝滿了5個倉庫的印刷器材,甚至還把當時日本沒有的、德國進口的凹版印鈔機拆除運回了日本,書局幾近癱瘓。
因不堪日本人的殘暴、掠奪和欺辱,外公和書局的同事們在中國共產黨地下黨組織的幫助下,決定自發撤離香港。中華書局的同事們分成了三路從香港撤離。一路向中華書局總管理處所在地重慶撤離,一路經走廣東、江西抵達江浙,還有一路乘船走海路返回上海。1942年春,我的外公邵乃勳帶領江浙同事和家屬300多號人自香港出發,踏上了漫漫的返鄉之路。他肩挑兩個籮筐,一頭一個孩子,外婆懷抱襁褓中的嬰兒,長途跋涉,風餐露宿,忍飢挨餓,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真是生死難料。
作為領隊負責人,外公要每天安排好步行的路線和行程,躲避紛飛的戰火和沿途的盜匪,向途中的村莊或鄉親尋求幫助,照顧同行的老弱婦孺,尋找裹腹充飢的食物和落腳的地方,還要保證不讓一個人落隊。我的外婆是一位拆掉了裹腳布的柔弱女人,但為母則剛,一路上她背負兒女和丈夫的囑託,用她那雙變形的纏足一步一步丈量着艱辛和苦難。他們走過了韶關、贛州,坐船到南昌,再坐火車抵達南京,穿越了日軍控制區和國統區。他們跨過了炮火轟炸過的坑窪土路,也穿過泥濘的鄉間小路,他們目睹了被炸毀坍塌的橋樑,也在鄉親的幫助下漁船渡江。他們一次又一次地闖過關卡盤查和封鎖線,也在深山老林裏疲於奔命尋找出路。他們遭遇了日寇的刀槍拳腳,也得到了鄉親的幫助,特別得到了陌生人贈與的珍貴地圖。他們就是這樣,憑着堅定信念和堅韌頑強,千里迢迢奔赴而行。
得知他們撤離香港的消息後,老家無錫的太(外)祖父、太(外)祖母度日如年,寢食難安,不知兒女們何時能平安歸來。尤其是太(外)祖母,她請來算命先生到家中占卜。算命先生帶來一隻鸚鵡和一副占卜牌,他打開占卜牌,由鸚鵡在其中叼起一張,是一張小鬼圖案的牌,算命先生看了看牌說再來一次吧,洗牌後鸚鵡再次叼起仍是一張小鬼圖案的牌,算命先生「哎喲」一聲說,有一個孩子怕是保不住了。太(外)祖父、太(外)祖母聽聞,心情頓時墜入深淵,憂心如焚,二老對着油燈,一夜沒有合眼。
4個月後的一個夏夜,當外公外婆風塵僕僕地回到無錫蘇家弄,肩挑懷抱的一家子出現在家門前,一個不少,齊齊整整,太(外)祖父、太(外)祖母驚喜交加,喜極而泣。 而離開香港走海路回上海的客輪遇到水雷,船上乘客全部遇難。數月後,外婆懷裏那個孩子因病夭折。後來,外公挑子裏的那個女孩成為了我的媽媽。抗戰勝利後,外公回到上海中華書局工作,直至退休。
外公外婆的逃難經歷,是對戰爭殘酷無情的控訴、對和平最深切的呼喚。他們讓我明白,所有的歲月靜好,並非理所當然。到了今天,我們會更加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生活,並誠摯地致敬每一個願為他人負重前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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