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日本文壇最高榮譽之一「芥川龍之介賞」第170屆得主九段理江公開承認,其獲獎小說《東京都同情塔》中有5%的內容直接由ChatGPT生成時,文學界與公眾的爭議驟然沸騰。面對「AI顛覆文學」的批評,她平靜地表示:「《源氏物語》經歷千年仍未被時代淘汰,何以認為文學如此脆弱?過去30年我都活在沒有AI的時代,我知道人的創作界限在哪裏,也知道AI的邊界在哪裏。」但她坦言更擔憂「AI原生代」的認知邊界模糊:「當孩子從小習慣用AI解決難題,從而獲得最大化收益,他們是否還能清晰分辨人類和AI的分界線?」
從霓虹燈牌被拆反思文化焦慮
九段理江猶記得年少時首次隨父母來港旅行,香港街頭閃爍的霓虹燈招牌令她印象深刻,如今她亦對香港拆卸霓虹招牌的話題流露出共鳴。「文化遺產的消逝總是令人惋惜,就像AI衝擊下,日語中片假名的與日俱增。」她以用AI為小說中的監獄命名的經驗為例道,「ChatGPT提供的7個名稱全由外來語拼寫,而非日文漢字,AI不會以日文為思考邏輯,而是用新世代的英文轉做日文的寫法。我開始思考,這是否就是未來日本新一代的價值觀?」
這的確像一種隱喻:年輕世代正用英語思維重構日本語境。據她觀察,日本以片假名拼寫的字詞比例已從三成攀升至四成,「日文很少會出現新漢字,愈來愈多的新字詞都是用片假名拼出來的,作家寫作時也會使用更多片假名。」她由此提出了深刻的語言文化反思:「當年輕世代擁抱新的價值觀時,是否意味着對傳統思維的否定?」在全球化浪潮下,日語不斷吸收外來概念,並以片假名拼寫的方式將其本土化——這種現象究竟是文化演進的自然過程,還是值得警惕的語言異化?「當我們發現某些新價值觀在日語中缺乏對應詞彙,只能依賴英語轉化的片假名表達時,是否應該暫停腳步,思考這種語言變遷對社會認同與思維模式的深遠影響?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議題。」
未竟的體育場與「5%」真相
當話題回到《東京都同情塔》的創作經歷,九段理江提起建築師薩哈·哈帝(Zaha Hadid)的東京奧運場館提案被否決的往事,「我和編輯聊起,如果薩哈的概念最終建成,東京如今的景象會不會完全不同?」薩哈素來以「未建成作品」著稱,留下許多因難度或成本太高而未能實踐、卻留下深遠影響的「建築」。對她而言,未建成建築和小說亦有共同之處——沒有實際建造,卻能改變人們的想法。於是,她決定寫一本結合建築與語言的小說,而AI的介入也類似——它提供的不是答案,而是「另一種可能」。
九段理江強調那被媒體反覆提及的「5%」主要集中於小說角色與AI的對話段落,也只是個大概的數字,「如果要深入調查其實很難界定,小說中的很多位置可能都有和AI的概念性關聯。」她坦言,當描寫主角與AI對話的橋段時,她直接採用了現實中ChatGPT生成的真實回應;而在其他創作環節,當AI提供的靈感觸發她的思考時,她會先將這些素材進行藝術加工,經過個人世界觀的過濾與重塑後,再將其有機地融入故事情節之中。
「AI對我來說並不是寫作的必需品,但當創作主題本身與AI有關時,就不可能不用。如果未來有更好的使用AI的方法,我也會嘗試繼續用AI來創作。」她笑稱自己寫《東京都同情塔》時,基本已經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用AI輔助創作的方法,「我已經知道了AI的邊界在哪裏。」而人類與AI的本質差異,或許正根植於人類與生俱來的慾望。她解釋道:「正是這些慾望推動着我們不斷自我突破、追求成長——我們的身體會自然產生渴望,而渴望又催生新的創造力。AI沒有血肉之軀,也就無法體驗這種源於生命本能的慾望驅動。」正是這種對慾望的感知和回應,讓人類的創造力如此敏銳而獨特。 ●文、攝:香港文匯報記者 張岳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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