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早前在香港書展開講。貿發局提供
●葛兆光在香港書展為讀者簽名。記者蔣湖 攝
●講座現場座無虛席。 記者蔣湖 攝
●由葛兆光主編的《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
●葛兆光代表作之一《宅茲中國》。

圍繞一張古代地圖的講解,能否吸引聽眾的足夠興趣,撐起至少一個半小時的公眾演講時間?早前的香港書展,知名學者、復旦大學教授葛兆光的演講「一幅古地圖中的全球史故事」,應該說實現了這一點。

演講當天,會場的數百個座位坐得滿滿當當。記者所見,這是整個書展期間除學者李歐梵與許子東對談張愛玲、也許還有作家龍應台談台東生活之外,聽眾最多的演講之一。當主持人提問聽眾來源時,不僅有本地市民,還有一多半讀者舉手示意來自內地。

在之後的訪問中,葛兆光繼續侃侃而談,從中國史研究說到全球史的視角,再聊到東南亞及香港史的研究情況。在他看來,海洋會是歷史研究的重要方向,而重視海洋,無法迴避香港。●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蔣湖

一位早年從事古典文獻研究、以中國思想史寫作聞名的學者,何以有如此號召力?一方面,應歸功於他1980、1990年代所寫的多部傳統文化普及學術著作,在傳統教育和文化聯繫被硬生生割斷數十年後,客觀上起到了幫助當時如飢似渴的內地讀者補充知識、賡續文脈的作用;另一方面,亦與他是文革後成長起來一代學者中的表表者,20多年前即出任香港中文大學等多所大學客座教授,在香港有多年生活經歷有關。是以,本港讀書人對這位壯年成名的葛教授並不陌生。

不過,能以一個看似不動聲色的冷靜題目,吸引眾多讀者坐到最後,亦顯現出題目本身所展現的想像力,以及葛教授的清澈口才和開闊博學的國際視野。演講結束後買書等候簽名的聽眾長龍,從台前一直列隊到了最後一排轉角。

也許葛教授早有預料,此前他已把採訪時間安排在第二天的上午。休整一晚後,年已75歲的葛先生,着一身白色棉麻短袖長褲,身板挺直,施施然準時而至。置書展方備好的長條沙發於不顧,他隨手拉過座椅輕鬆坐下,像是一位和善、好脾氣的飽學宿儒,又要開始擺龍門陣了。

「中國史已經不能封閉起來寫了」

由古地圖展開的研究思路,20年前葛兆光於美國訪學時已演講過。不過,作為研究對象的古地圖早有變化,此次被列入演講主題的古地圖,是一幅藏於日本京都龍谷大學圖書館、公元1402年由朝鮮人參考中國疆理圖繪製而成的《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

在葛兆光不疾不徐、抽絲剝繭的介紹下,這幅地圖的發現意義,不僅展現了13至14世紀時中國人對世界的認知,也展露出今天還只能靠考古、實物發現等方式,才能了解到的中世紀知識的全球傳播狀況。

「很多人在理解歷史時,只把歷史看成是個別國家內部的事,實際上不是這樣。你看這個地圖就囊括了阿拉伯和波斯的知識,也記載了歐洲的知識。然後它傳到了蒙古人那裏,蒙古人傳到了漢族人,漢族人又傳給了朝鮮人,朝鮮人的這幅地圖又傳到了日本。」

從古地圖繪製折射出的知識傳播演化,進入對全球化時代的世界史研究,正呈現出葛兆光數十年學術趣味的演變。從他成名作《中國思想史》的副標題「中國的知識、思想和信仰」,已可略微窺見他學術生涯的思考方向。他由早年的古典文獻訓練出發,進入宗教研究,再到思想和文化史,最後到世界史,反映了一個有濃厚中國問題意識的學者,從本土再到世界文明版圖中尋找解決之道的求問之徑,「知識交流和全球聯繫,是其中的重點」。

2000年秋,在清華大學執教的葛兆光,以7年時間完成兩卷本大作《中國思想史》,當他準備第三卷1895年後的思想史寫作時,已意識到此後的中國史「已經完全不能封閉起來寫了」,因為「中國不再是一個獨立、孤立的中國,已被整編到整個世界的大歷史裏去了。任何變化都跟外面有關係,這就迫使我們要關注外域,關注周邊。」

到此已可解答香港文匯報記者的疑問——為何會從古地圖入題?「古地圖是個小事,但它背後體現了一些古代中國對當時世界和中國的認知,然後再想這些認知對今天中國人有何影響。我是做思想史研究的,古地圖在某種程度上就變成了思想史的材料。」葛兆光說,「回過頭來看,實際上在那個時代,知識已有了全球交流聯繫的過程,這使得我們要改變過去以國來劃分人民的觀念,這恰恰是全球史研究要做的事。」

從兩個範例看全球史研究

2006年,葛兆光辭去14年清華教職,南下上海出任新成立的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院長。籌建研究院之初,葛兆光就定下了「從周邊看中國」、「域外所藏有關中國的圖像資料」等研究方向。「人的眼光都是不斷放大的,1980年代以後我們歷史學家的眼光也同樣在放大。我們越來越多地認識到:就中國談中國,反而講不清楚中國。沒有對照、沒有鏡子的話,很難清楚地認識自己。」為說明這一觀點,他介紹了兩個看似毫不相關、但在全球史演化中緊密相關的例子:一個是發生在7世紀的朝鮮半島,有中國、日本、朝鮮等多方參與的白村江之戰;一個是1815年印尼的坦博拉火山爆發事件。

「這場戰爭對中國來說不重要,在《新唐書》、《舊唐書》裏都只有幾句話。可是對朝鮮人來說,這事太大了,因為新羅要取得唐朝的支持,就必須大唐化,採用唐朝的衣服、唐朝的官制、唐朝的文化,最後導致整個朝鮮半島的歷史轉向。而對日本來說,因為戰敗了,改革就只能完成一半。為什麼?因為日本各個地方貴族的軍隊都損失掉了,只得維持貴族的地位,讓各個貴族繼續佔有地盤,這樣中央集權就不能徹底。日本後來的走向,就跟中國不一樣了。」

「所以放在亞洲環境下看,白村江之戰變得很重要。」對日韓相關文獻有研究的葛兆光介紹,「在日本,一提起白村江之戰,很多人都知道,有連篇累牘的研究,2020年甚至是歷史小說暢銷榜第一名。」

另一個例子,是1815年印尼的坦博拉火山爆發。「因火山爆發,當年歐洲成了無夏之年,非常冷,這件事被英國詩人雪萊記在了他的詩裏。同一時刻,北美的波士頓6月下了一場大雪。在中國雲南,那一年天氣特別寒冷,糧食歉收,造成了大饑荒。」葛兆光延伸闡述:「18世紀的法國大革命很大程度上就跟氣候變化有關,因氣候造成糧食歉收,農民生存困難,法國大革命就在這種背景下產生。」

葛兆光認為,明清的王朝更替也有類似原因。「為什麼李自成在陝北造反?陝北靠近內蒙,當時鼠疫橫行,同時氣候變化,糧食歉收,陝北出現了饑荒,流民多起來後,開始社會動盪。政府不得不從江南大規模運糧食,南方也怨聲載道,可糧食還是不夠,再加上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整個國家很快被掏空了。滿族軍隊就從東北打了進來。」

「全球歷史其實是連在一起的。全球史的研究視角,給歷史研究帶來了大變化,我越來越多地感到:全球史是重新認識世界、也是重新認識中國的一個很好方式。」葛兆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