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局部就代表一種表達的最高境界。那是在山雨涳濛的小路上,遠遠地來了一位少女,在還未及看到她的全身時,鏡頭只對準她的裙襬,拖在清晨泥濘的路上,那裙襬質地粗糙,已經被露珠打濕,還沾着地上的泥土。

這個局部可以滿足我們在看古裝劇時一直會有的一個疑問,古人都着長裙,她們的裙子難道不會拖地嗎?拖地之後豈不就髒了?我小時候常常有這個困惑,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部電影,專門將鏡頭對準一位女僕的裙襬,和我想像的一模一樣。

然後,讓我繼續上面那個描述。從局部將鏡頭上移,我們終於慢慢看到了這位少女的面容。是那種久經日曬的,看來有些粗壯的鄉間女子模樣,她的高顴骨上有一團紅暈,是經常曬太陽的緣故。而她帶着健康的笑。

所謂局部,就是這樣一種感覺,會令你覺得一切描述都倍加真實,因為太過於接近,就自然會展示出許多細節。有那麼一個瞬間,你甚至會覺得這就夠了,因為人的安全感有很大一部分就來自於確定感,確定感是由局部的細節賦予的。

並且,局部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會激發你探求全貌的慾望。在這種慾望驅動下,隨着你的行動,各種細節會逐漸曝光,你愈來愈對此事有一個完全的了解。這幾乎就是一個十分令人饒有趣味的閱讀體驗。我們會像拼圖一樣,慢慢拼出一個完整的樣子。如果你拼得好,你就會看到一幅畫。更有趣的是,你甚至會發現這畫與你的想像竟然一樣。因為每一個局部的細節都展現了不可思議的預見性,這種預見性既是你的一種猜測,卻也是自然展現出的那個局部才有的真實。可以說,只有一個局部可與它本身所在的那個整體的位置嚴絲合縫。每一個切口,每一個斷裂處都是匹配的。

這與當前所流行的巧取豪奪是完全不同的結論。在當前人人都可以獲得任何信息的時代,似乎僅憑隻字片言,把不同信息抓過來對其進行一番品評,或將其粗暴地拼接到別的東西上,就可以使其變成一個看似具有邏輯的、可被理解的對象。然後,因為它竟發揮了作用,獲得了關注和轉發,這種斷章取義幾乎就成立了。但其實,這種被羅蘭·巴特稱之為「作者已死」的預言並無損於那個最本源的存在。讀者對於作品的閱讀,或許受制於他的境遇、心態與性情,然則那個唯一的正確答案,或者說出自於作者創作時不可遏制的完整性永遠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那就是這部作品本身。

那麼,如何檢驗你的猜測和理解是否忠實於本源的那個完整性呢?要滿足兩個條件。其一,被言說的對象本身需要有一個可經推敲的邏輯;同時,更為重要的是,它還必須在未經完全看到全貌的時候,就經由局部可被推測出一個結果。並且,這個看似只是推測的結論竟與整個原初的完整性嚴絲合縫。也就是說,在一個事物還沒有完全展現之前,我們就已經預先知道了下一步或者一個結果,而這個預言居然與真相大差不差。

保羅·利科曾寫過一本書,叫做《時間與敘事》,他肯定了人類可以通過研究敘事到達一個真實的歷史,他的肯定正是基於對局部細節的信心。在日積月累的經驗以及見多識廣的積累共同作用之下,塵封的過往得以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