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冬英
一個炎熱三伏天的夏日清晨,我來到公園荷塘覓一處清涼,荷塘風裏浮着三分涼意。層層疊疊的荷葉綠蓋擎天,粉白的花在風裏微傾,像群立在沸水裏的君子,把周遭燥熱都逼成了虛景。
近處的荷葉總在動。不是狂風裏的亂舞、是風過時的輕搖,像無數隻手在水面打着紓緩的節拍。葉面上的光斑也跟着晃,金閃閃的,倒像是陽光被揉碎了,撒在這無邊的綠氈上。有露珠在葉心打轉,明明是從塘底蒸騰的水氣,卻乾淨得像天上掉下來的星子,滾到葉尖就墜下去,連一絲留戀都沒有。我常想,這荷葉是懂自潔的,就像蘇軾說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不留痕跡,偏留清氣。
荷花是不必爭的。有的剛把瓣兒撐開一條縫,像怕人窺見心事的姑娘,紅着臉躲在葉後;有的早已把心捧出來,嫩黃的蕊在陽光下透亮,粉白的瓣兒層層疊疊,卻不見半分張揚。它們就那樣立在水裏,高的、矮的、開的、閉的,各有各的姿態,卻都透着一股安閒。周敦頤說︰「出淤泥而不染。」從前只當是說潔淨,此刻才懂,那是一種底氣——扎根的地方再渾濁,也礙不着向上生長的清貴。就像那些把日子過得素淨的人,住的屋或許簡陋,心卻亮堂得很。
塘邊的柳樹垂着綠絲縧,風一吹就掃過水面,把柳影攪成一團綠霧。幾位老人坐在石凳上,蒲扇搖得慢悠悠,話裏帶着荷葉的潮氣:「這花啊﹗開得再艷,根還在泥裏呢。」他們的皺紋裏盛着歲月,像荷葉的紋路盛着陽光,明明經了風雨,說出來的話卻輕得像羽毛。有孩子舉着網兜跑過,驚飛了停在花苞上的蜻蜓,那小生靈振着透明的翅膀,繞着荷花飛了兩圈,又落回另一朵花上,彷彿也捨不得這片刻的清淨。
找塊被樹蔭遮住的石頭坐下,看蓮莖在水裏的影子。它們是直的,卻不僵硬,風來就彎一彎腰,風過又挺得筆直,像一群有風骨的文人,懂得屈伸,更懂得堅守。忽然想起鄭板橋寫竹的句子:「未出土時先有節,縱凌雲處也虛心。」這荷不也一樣嗎?埋在泥裏的藕有節,挺在水上的莖是空的,把所有的虛浮都濾掉,只留一份實在的底氣。
荷香是不知不覺漫過來的。不是衝人的濃,是淡的、清的,像剛從井裏打上來的水,帶着點甜味,往人心裏鑽。聞着這香,看腳邊沾着的泥點,竟不覺得髒了——原來潔淨從不是遠離塵埃,是在塵埃裏開出花來。
起身離開時,衣角被柳絲勾了一下,像這荷塘在留客。回頭望,滿塘的綠與白還在風裏輕輕晃,荷香纏着腳步,走得再遠,鼻尖上還沾着那點清爽。這夏日的好,原不在躲進空調房的涼,而在這荷塘裏:根扎得深,花看得淡,把滾燙的日子,過成了一汪潤心的清涼。荷葉綠蓋擎天,粉白的花在風裏微微傾側,像一群站在沸水裏的君子,把周遭的暑氣都逼成了背景。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