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絲

不久前詩人鄭愁予去世,引發無數人懷念,滿屏的「達達馬蹄」。我首先想到的卻是鄭愁予的另一首詩《天窗》,他極具巧思地把自己住的屋子想像成一口井:「每夜,星子們都來我的屋瓦上汲水,我在井底仰臥看,好深的井啊……」

對於從小就深受傳統文化浸潤的中國人來說,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口井,它既可以是真實的存在,也可以是形而上的意象——遠在異地的鄉愁,身在他方怎麼也改變不了的故土生活習俗,甚至還代言着因為文化知識欠缺造成的隱形隔閡藩籬——井每每被與家鄉、市集村鎮、聚居形態聯繫在一起,既鼓舞着一代代人前赴後繼出外闖蕩,尋找更好的生活,又像是一根隱形的絲帶,維繫着遠方遊子對於鄉井的惦念之情。被鑲嵌在各自私人經驗大背景中的井,至於是一個隱喻性符號還是實存空間,其實不重要,能跟隨記憶浮泛而起的溫馨感受,就是井獲得敬意的最大理由。

我幼時看《三國演義》,與井有關的情節經常具有傳奇色彩:每有城池被攻破,那些無處逃生的美女,無處藏匿的財寶,就多是被丟棄在井裏。孫權的哥哥孫堅討伐董卓,攻入洛陽,接報城中一口井上方縈繞有五彩雲氣不散,派人潛入井裏,發現沉在井底的宮女身上掛着一個小匣,匣裏裝着用和氏璧雕刻的傳國玉璽……這些情節描寫,總是會勾起我的無限遐思。

那時候,我們經常去玩的柳侯祠有一口著名的古井,早已枯涸多年,井口布滿了被井繩勒磨出來的深深凹痕,猶如歲月的印記,會讓人產生一種由時間疊加所造成的文化錯覺,彷彿看到了一千多年前,柳宗元就是從這口井汲水而飲,或者磨墨寫作文章的。明天啟年間,從這口井曾淘出一塊殘破的石碑,文字落款為柳宗元,是為了「鎮妖」「驅厲鬼」丟到井裏的。

其後的數百年間,關於這塊碑文究竟是柳宗元親自手書,還是後人偽造,成為了學界爭論的要點之一。我曾靠近探頭從這口井往下望,只見黑咕隆咚的,根本看不到底,加上又聽了鎮妖辟鬼的傳說,更是覺得嚇人——井給我留下的印象,是一處瀰漫着勃勃生機,同時也潛藏着風險的地方。它容納了我對古代生活的想像,又帶有一種難以言傳的複雜寓意,彷彿是在深刻的歲月孤獨中,涵蓋了對於鄉情和宗族血脈延續的宏大敘事邏輯。

或許這便是鄉井文化的精髓:井除了能滿足人們的日常飲用和灌溉之需,也是社交活動的重要場所,會與所有人建立起情感共鳴,隱然與當地的生態網絡、生活方式交融一體。同一方居民有了由井水連接起來的各種故事,文化上也就有了根,日後即使漂泊他方,遠隔萬里,內心也會感覺仍然與故鄉的井隱秘相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