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荷

轟隆隆的雷聲滾過天際。窗外,電光撕裂夜幕,銀蛇狂舞。我在夜半時分醒來,倚在窗前,看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很帶着幾分欣喜。昨天下午,家人從外面騎車回來,帶回一組田野的照片,鏡頭下,是望不到邊的玉米地。這些種植在大地上的莊稼,焦渴地立在滾燙的土地上,棵葉才高及人膝,看去就已經乾旱而死。在連日毒辣的驕陽炙烤下,許多玉米葉子已經乾透,不等褪去青色便失去了生機。

而我看到的它們,葉子依舊固執地綠着,遠看像一川青葱,其實不然,當你走近細看,才知那綠意早已被抽乾了水分,攏一把葉子在手裏,彷彿是摸着一把乾透的草,是烤炙乾了的植物標本。山頂的花生地,更是令人惋惜。

這個時節,本該是花葉飽滿的,此時正是花期,花落後扎到地裏,才能結出飽滿的果實。而眼下,卻也因着這無情的旱災,成片成片地萎蔫、枯死,風乾成大地沉默的祭品。

種田的農人,城裏的居民,都在焦灼地盼着下雨,目光投向同一片天幕,心思卻各有不同:農人想救活奄奄一息的莊稼,城裏人想澆熄這焚身的熱浪,為自己尋一刻深長的呼吸。朋友在電話裏嘆息:他的玉米已經全軍覆沒,幸而花生地旁有一口老井,勉強澆灌了一回,使那一小片花生暫得偷生。如今井水也枯了,而那點微弱的生機,已懸於一線。

白天的憂思猶在耳邊,入夜,閃電竟攜着雷聲來了。躺在床上,窗外的電光,像是各種怪獸的打鬥,搞得夜晚如同白晝,一時間又天昏地暗,經過這一番前奏,嘩嘩的雨聲才清晰可聞。我彷彿看見焦渴的田野,在黑暗中無聲地張開了雙唇,貪婪地吮吸這天賜的甘霖。大地啊,盡情地飲吧!讓每一寸土壤都吸足水分,讓每一棵莊稼都珍藏起這救命的滋潤,不再陷入瀕死的境地。

這久違的酣暢,讓我回想起童年的雨季。那時的夏天,彷彿浸泡在水裏,人們常掛在嘴邊的詞是「梅雨」。雨水三天兩頭地下,幾番澆熄大熱的暑氣,送來清涼。老人得以坐在樹下乘涼,大人們在濕潤的土地上勞作。田間雜草,全靠人手鋤頭清除,沒有一絲除草劑的痕跡。而孩子呢?也會躲在家中避暑,關門堵窗,免得熱浪進來,廳堂中間擺上三兩桶冰涼的井水,裏面浸幾枚飽滿的青瓜、西紅柿,就成了自製的「空調房」。

其實那時候,野外的天地才是孩子們的樂園。摸魚、戲水,看池塘裏成片成片的荷花。荷葉青翠欲滴,荷花亭亭玉立,粉白相間,點綴着山野的明艷。池塘裏的水將乾未乾之時,雨水又及時從天而降,沛然而至地匯入窪地,從四野奔向塘心。荷葉之上,雨珠匯聚。雨天裏,孩子們最喜在塘邊玩耍,搬來石塊沙子,壘起蜿蜒的「長城」,構築想像中的「戰壕」和「地陣」。那時的熒幕上,多是戰爭的烽火硝煙,我們便把自己扮作正義的一方,在泥水沙石間演繹着無畏的傳奇。那時,尚不知手機為何物,更不知「體能鍛煉」之名,目光所及,是野鳥低飛,是白鷺掠過清可見底的河面。土裏土氣的遊戲,培養了此後積極向上的心。

我生長的村莊,北依青山,南臨溪流,既能登高遠眺層巒疊嶂,又可俯身親近水草游魚。夏日裏,常在水邊張網釣蝦,或乾脆跳入河裏嬉游。水波蕩漾,身體滑動間,腳踝手臂,常會碰到些麥秸稈般尖銳之物,那是藏匿在水草間的蝦鬚。那時的河蝦,有水處便無處不在。蝦身粗長,蝦槍尖銳,只消兩手在水中一攏,抱個滿懷,飛奔上岸,將懷裏混着沙石水草的水團猛地潑灑開去,活蹦亂跳的青蝦便顯露出來。用這種方法,我曾收穫頗多。

更常用的是蚊帳布做的蝦網:將鐵絲圈成一個直徑40多公分的圓圈,蒙上紗布,用多股棉線將紗布溜邊縫在鐵圈上,中間適當兜垂,取些啃淨的大骨,在烈日下暴曬兩日,待其散發出濃烈腥味,用一根穿過蝦網的線繫於中間,再壓上幾個石塊,使其能夠沉入河水。河邊水草豐茂,魚蝦繁多,最是貪戀這大骨的腥味。

我跟着鄉間夥伴學到此法,不知用它釣起過多少鮮活的蝦子。那些水氣氤氳、蝦影跳躍的日子,每每憶起,心頭便漾起一片溫潤的漣漪。故鄉的土地,歷來是「十年九旱」。莊稼的生息,全仰仗老天的臉色。雨,是真正的「甘霖」。聽這雷聲隆隆,看這大雨滂沱,只期待雲收雨霽後,大地飽飲,滿目焦黃重煥生機,化作一片望不到邊的新綠。

我合上眼,靜聽窗外清雨與熱浪的廝殺。枕畔的啪嗒聲裏,恍見焦渴的泥土舒展緊皺的眉頭,萬千禾苗正無聲地挺直了脊樑,大地正暢飲這久盼的瓊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