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吉本巴娜娜的《食記百味》當中有個請幫傭的故事。她描述了一種心情,說自己是一個很怕麻煩別人的人,但凡能親力親為,她從不請幫傭。有時候不得不請,她就萬般地感到不自在。於是,她會煮咖啡給幫傭喝。
自此,每次幫傭來的時候,就習慣早來10分鐘,和他們家的嬰兒保姆一起在桌邊喝杯咖啡、聊聊天。吉本看到這一幕,就覺得這杯咖啡真好,它在一段冷冰的賓主關係當中,加入了溫馨與愉悅。其實,這只是費一點事。
不過,這種高敏感是需要回報的。吉本接着說,有很多人注定成不了她的朋友,譬如哪一日她因故未能煮咖啡,她希望對方不至於不高興。或者就那樣毫不介意地去泡一杯茶就好。倘若有人介意這件事,吉本會覺得受到了傷害。按照她的說法:「如果因此擺出難看臉色的人,一開始就和我無緣。」可見,對自己要求甚高的時候,要求對方也同樣擁有諒解和敏感的心,否則就很難維持住一段感情。這樣一來,社交就成了一種負擔,人人都小心翼翼地與他人相處,並產生出一種過分客氣而虛假的氛圍。
法國人對待幫傭的態度和吉本的描述不同。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當中提到過大富翁斯萬和主人公馬塞爾家的幫傭弗朗索瓦茲聊天時的情景,他發現斯萬在弗朗索瓦茲面前總是顯得十分裝腔作勢,但是在和那些王公貴族打交道的時候,反倒顯得親切自然。對於這件事,普魯斯特有非凡的評價。他說:「有史以來,人們出於虛榮而費的心機,而說的謊話,有四分之三是對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而發的。」可見,在普魯斯特看起來,兩個人的交往當中,沒有誰是自由的,一方總是揣度着另外一方的態度來對待對方,而他們行為的意圖多半與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形象有關。於是,此人就不再是此人,他只是一種身份的代名詞,對方也並不真的在乎他,她只是承認了地位差別。
儘管如此,我不覺得有必要感到困擾。我有時也請幫傭,既沒有為幫傭煮過咖啡,也沒有像斯萬那樣生怕自己的形象受損而故意居高臨下。每到一地,倘若我請回一個幫傭,那是熱切地相信他們在打掃方面可以如此無與倫比地創造出乾淨的環境。那心情就好像相信任何一個專業人士,相信在這個領域,他們一定會比別人強。我對於幫傭的期待,是出於職業化的期待。
事實證明,一位整日從事灑掃的人,比之我自己,厲害得太多了。這緩解了我每天都去思考什麼時候需要動手打掃衞生的焦慮。儘管她每周只來一天,可是在她打掃的基礎上,我可以輕鬆地維持住這一周的整潔,而不必擔心自己哪裏打掃得不乾淨,因為下一次的時候,她總會重新令家裏一塵不染。如果沒有這位阿姨,久而久之,我就會因為某一個死角的不整潔而放任另一個死角的不整潔,而後是一種徹底放棄維護衞生的心理蔓延到全屋。
當我抱着這種心理,就不再需要去關注情緒和互動,並且,我們的關係簡單多了。她在我心目中成了一個受人尊敬的專業人士。那種敬佩和需要會自然流露出來,並傳遞給她,而不再需要我刻意去維持一種平等,她的價值本身賦予了她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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