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鳥的叫聲開啟了我記憶中那片金黃的麥浪。 AI繪圖

張新文

我的故鄉在皖北的五河縣,這裏是民歌《摘石榴》的發源地,也是作家王安憶16歲插隊勞動的地方,淮河、澮河、淙河、潼河、沱河五條河流像五條藤蔓蜿蜒伸展,村莊就是藤蔓上結出的瓜果……每到「小滿」節氣一過,麥子就在熾熱陽光的照耀下,開始一天天地走向金黃,鄉民們心裏開滿了美滋滋的花兒。田野裏,擠擠挨挨的麥子,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掀起層層麥浪。這麥浪,對於那時的我們來說,就意味着飢餓的肚皮終於有了被填滿的希望。

在皖北,無論是口頭還是書面表達,我們稱母親都喊「娘」,似乎喊「娘」比喊「媽媽」要親得多,比如小夫妻拌嘴,男人一激動打了女人,很快村口就會傳來「娘家來人啦!」那意思是動手的男人你吃不了得兜着走!如果說媽家來人了,從語氣到感覺就平淡得多。平常娘掌管着一家的溫飽,只要娘在,我們就不會挨餓,所以,年少的我們,每當看到田野裏那無垠的成熟麥子,就彷彿看到娘端着一籠剛蒸熟的大白饅頭向我走來,即便烈日炎炎,我們也會衝着麥子大聲呼喊:「娘——娘——」聲音在滾滾熱浪中傳得很遠很遠。那些正在揮着鐮刀忙碌收割麥子的叔叔大爺們,聽到我們的喊聲,會直起腰來,用肩頭那濕漉漉的毛巾擦拭着額頭豆大的汗珠,然後回頭衝我們開心地笑着,他們那憨厚、純樸的古銅色臉上,滿是開心和滿足。

記得讀小學的時候,我們都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其中幹得最多的就是割麥子。即便小手磨出了水泡,只要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那時,為了解渴,隊長會從村裏挑來清涼的井拔涼水。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可沒有如今的冰鎮雪碧和可樂。要是離家太遠,大家就會在大溝邊臨時挖個井,用麥管輕輕地吸水,一股清涼甘甜的地下水便流進了喉嚨,那種暢快,用一個「爽」字都不足以形容那種乾渴過後的快感。

宋代羅大經在《山靜日長》裏曾說:「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米飯,吃過的人不計其數,特別是南方人,可麥飯,除了古代人,現代怕是很少有人吃過的,至少我就未曾吃過。飯菜的滋味,本應悠長,可將麥子做成米飯的樣子,恐怕難以有那般悠長的滋味。羅大經能欣然一飽,那也是因為有山裏的野味筍蕨作為佐食。作家趙冬梅在《人間煙火》一書中提到,「麥飯」是直接用麥粒或者麥渣煮的飯,還說麥飯是窮人的食物,口感並不好。即便有地位的人吃「麥飯」,那大概有三種可能吧:其一,正在服喪或是修道者,他們要在肉體上折磨自己,以此來顯示與眾不同;其二,艱苦樸素或是比較摳門兒的守財奴;其三,就是單純好這口的人。羅大經身為隱士,第一種可能性倒是不能排除。

雖然「麥飯」我沒吃過,但「麥仁」我卻是吃過的。在物質匱乏的歲月裏,正趕上青黃不接的時候,家裏已經揭不開鍋,娘跑了好多戶人家,卻連一點可吃的糧食都借不到,哪怕是紅薯和南瓜這樣的粗糧。望着自留地裏那些灌滿漿即將成熟的麥子,娘的淚水簌簌落下,哽咽着說:「孩子他爸,割了吧……」爸爸緩緩伸出手,一次次地輕輕撫摸着麥穗,那動作,就像在撫摸自己孩子的頭髮,滿是不捨與無奈。淚水,也在父親的眼眶裏不停地打轉。那一刻,我深深明白,麥子對於我們來說,就是最親的親人,就是我們的爹我們的娘啊!割回家的麥穗,娘和爸爸就用手一個麥穗一個麥穗地仔細揉搓,把麥粒放在粗瓷大黑碗裏。此時的麥粒鼓鼓脹脹的,呈現出豆青色,用指甲輕輕一按,有的還會流出乳白色的漿兒,那漿兒,像乳汁,也像淚水。

有了麥粒,娘又把麥粒放到鍋裏炒熟,等冷卻後在石磨上磨。正常情況下,成熟的麥粒磨出來的是白白的麵粉,可麥仁磨出來的卻是絲絲縷縷的青絲,還帶着陣陣清新的香味。我們用小勺子把磨過的麥仁舀到碗裏,用開水一沖,再用筷子攪拌一下,簡單的一頓飯就做好了。那頓飯,我吃得特別香,那種香味,至今還在我記憶的深處縈繞不散。所以,直到現在,每當我看到麥子,那種獨特的清香就會在我的身體裏瀰漫開來。

每到麥收時節,娘總會用新麥蒸上滿滿一籠雪白的饅頭給我們吃,父親不僅吃饅頭,還要美滋滋地喝上幾口酒,還要給土地敬上一杯酒。娘說,這是感恩天地,要是沒有風調雨順,沒有腳下這片養育我們的熱土,我們哪能有這樣的口福哩!

時代在前進,我們的生活悄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比如曾經用鐮刀割麥子,全靠人力,效率低下,如今大型收割機在田野裏馳騁,短短時間就能完成大片麥子的收割。

咕……咕……

窗外傳來咕咕鳥那熟悉的叫聲,牠一叫,麥子就要黃了。這叫聲如同一把鑰匙,開啟了我記憶深處那片金黃的麥浪,我彷彿回到了故鄉的田野,看到娘在麥浪裏忙碌的身影。

傍晚,我靜靜地站立在異鄉的田埂上,凝望着那片在晚風中起伏的金黃麥浪向前延伸着,那滾滾麥浪裏流淌着的,是我心中最美的母親河,是娘親,是鄉情。

向着故鄉的方向,我輕聲呼喚:「娘——娘——」

淚水盈滿眼眶……

(張新文筆名雪蓮紅紅、園亭張,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