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檣

成都,這座被喻為比世界的時鐘慢了半小時的城市,生於斯長於斯的人們,深諳生活的藝術,善於將時間調慢,將腳步放緩,在現實的騰挪之間,盡顯從容鬆弛的一面。近些年,我數次來訪成都,發現這裏的小生靈也被照顧得很是安逸,過着樂得其所的生活。

進入夏天,許多城市儼然赤日炎炎似火燒,我來到成都後,卻遇到了連綿的下雨天,常常驟雨之後是微雨——在街頭,聽當地人稱為大毛毛雨,不覺感到絲絲涼意,澆滅了長久淤積的溽熱。放眼望去,滿城草木飽蘸水氣,愈加繁盛,也愈加幽深——拍了風景發到朋友圈,有人發出驚呼:樹木的色彩似乎比別處更加濃郁。

我此次來蓉,依舊住在青羊區文殊坊一帶,上午走出賓館,來到附近的洞子口張涼粉覓食。天難得放晴,遊客也借暑期洶湧而至。紅牆外,觸目可見拍照擺甫士的人們。我撥開密集的人群,驀然被一陣響亮的蟬鳴吸引。這鳴叫是真正的夏之聲,將景區的人聲喧囂穿透碾壓。請恕我孤陋寡聞,我在別的城市城區從未聽到過如此高亢的蟬鳴,至少在我居住的城市未曾有過。通常,如此震耳欲聾的蟬鳴屬於鄉野,車行郊外的公路才會在窗外「聽聞」。「高蟬多遠韻,茂樹有餘音」,文殊院內外古木參天,香樟黃葛高大挺拔,恐怕才吸引了鳴蟬在此孕育蟄伏。鳴蟬壽命雖僅有短短一季,但我想,它們彷彿有了「傳承」一般,一撥又一撥、一年又一年地在此駐守,已成為文殊院的駐唱者。幾天後的清晨,我經過梨園會館前,再次被一陣蟬鳴吸引,它響自一棵不高的樹上,其聲勢比起文殊院的蟬鳴也不遑多讓。這可能是隻落單的鳴蟬,或者它也像我這樣的遊客正在四處轉悠。

成都的這個時節,不只是鳴蟬獨步的天下,一日與朋友在浣花溪散步,遠遠地,依稀傳來類似斑鳩的叫聲。當時頗為懷疑,成都雖草木繁茂,也畢竟是喧囂的都市,不至於任斑鳩這林間山地的居民縱橫吧﹗然而幾日所見顛覆了我固有的認知。

那天下午,好客的當地朋友陪我到著名的商業中心太古里一走。穿過熙攘的人流,沒有看到傳說中美女走秀的場面,卻在一個拐角處有了另外的發現。這是一個處於正待完工的工地,一面牆壁已經刻滿介紹成都歷史的文字,底座是一個裸露出水泥的平台,兩隻類似鴿子的鳥類正在啄食。朋友說,這是斑鳩,有人專門在這裏給牠們投餵小米。

這也是我多年來如此近距離地打量斑鳩,若不是朋友提醒,我真要誤認牠們為鴿子了。埋首於水泥台上撒下的食物,從牠們怡然自得、旁若無人的姿態,可以看出,即使身處太古里這樣的繁華世界,兩隻斑鳩也不覺生分和膽怯,牠們絕非第一次來這裏了,熱心的市民在此不時撒下米粒,牠們就頻頻前來報到,無疑牠們已與小米的主人達成了某種默契。

我原以為在太古里只是一次偶遇,不想很快再次與斑鳩不期而遇。那天上午,我照例來到早已熟悉的張涼粉早餐。點了餐,走出店外,正待在門外露天位坐下,卻見一隻斑鳩躡手躡腳走來,看見我也不躲避,像早就認識一般,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就大搖大擺進了店裏。進了店,牠自然無須掃碼點餐要一份龍抄手或甜水麵,而是來尋找牠認為的更為可口的食物。看見這個不速之客光顧,一位服務員孃孃也不驅趕,轉身進了廚房,似乎是要取食物招待這個特殊客人了。我一直以為,對弱小的生靈「我見猶憐」,懷有一份包容、一份溫存——如一部電影的片名,有着「溫柔的憐憫」,往往可以探測出一座城市的溫度。

在成都的眾多生靈中,也不能不提白鷺。白鷺,稱得上這座城市的一張名片。「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早在唐代大詩人杜甫寓居成都草堂時,有感於白鷺翩飛的景象,寫下了這一千古名篇。白雲千載空悠悠,芳草萋萋鸚鵡洲,一代代白鷺繁衍生息,與「天府之國」似乎再也難分難捨。我在浣花溪公園漫步,就不時看見白鷺在河邊閃現的身影。自然,更加驚艷的畫面還是在百花潭清水河,據說,如今那裏已是白鷺聚集的大本營,也是人們爭睹白鷺的打卡地。薄暮時分,驟雨初歇,我來到了清水河。河邊,居民正在散步談笑,還有一個身着黑色T恤的男子望着河水若有所思。連日暴雨,河水暴漲,迎來了汛期,洪流滾滾而下。河流之上,還罕見地出現了一條由水氣形成的帶狀物,宛若長長的白練當空飄舞。無須召喚、無須刻意尋找,白鷺就在對岸的樹林上下翻飛。牠們不是突兀地闖入,而是一直在此振翅高飛,與河流、樹木、薄暮融為一體。對於岸邊散步的人們,牠們也不「見外」,自顧自地在河流之上翔舞,彷彿在進行空中芭蕾表演。河邊的居民顯然視若平常,唯我大驚小怪不時舉起手機。對岸,湍急的水流之上,正好一隻白鷺闖入鏡頭,只見牠迅疾地掠過水面,然後極為配合地舒展修長的身姿,抖動雙翅,來了一個優雅的經典「亮翅」造型。

夜色漸暗,河岸上的人們愈來愈多。白鷺時而低飛,時而升空,伴着一聲聲清脆響亮的鳴叫——通常,在自然界中,白鷺的鳴叫帶有領地標記的意味,而此刻,這叫聲愈來愈柔和、愈來愈婉轉,似乎與成都人有着同樣的口音,帶着特有的「蜀」韻。這叫聲蘊含交流的渴望,彷彿在向人們頻頻發出邀約,共用這一刻的恬靜和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