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肇峰 沙田區議員
最近有美食節目走訪火炭大牌檔,鏡頭捕捉山尾街頭熱鬧的懷舊風情:四十年老字號,老闆親手示範秘製工藝——金牌乳鴿皮脆肉嫩、招牌雞粥綿滑入味、脆皮扣肉汁盈可口,畫面勾起無數香港人對街頭飲食的集體回憶。大牌檔向以「夠地道、夠熱鬧、夠火候」著稱,這份社區溫度是本地文化脈絡不可或缺的一環。但如今在「地盡其用」的城市規劃理念下,沙田「鑊氣」提供的土地效益較低,或將因而按下暫停鍵。
「大牌檔」的歷史故事,恍如一部香港基層文化與城巿治理的交響曲。在1840年開埠初期,港島市集——無論是中環士丹利街、威靈頓街之間的「上市場」,還是灣仔街市周邊的巷弄——已見小販攤檔錯落有致,熟食香氣在街頭巷尾瀰漫。這些街角食檔,是華人社群的溫飽依靠,更是平民社會的公共空間。到了二十世紀,九龍油麻地、九龍城一帶,熟食攤檔亦蔚然成風。各區流動食檔雲集,成就了富有特色的「美食經濟」。
大牌檔的黃金時代
自1920年代起,隨着人口激增,街頭熟食攤檔愈趨普及。面對街道擁擠及衞生問題日益嚴重,政府開始制定標準、加強管制,例如要求固定攤檔必須加設帳篷,保障顧客的安全與食物的衞生;又透過發牌制度,規範熟食攤販的經營形式與規模——將小販分為固定小販牌照(大牌)和流動小販牌照(小牌)。持有「大牌」的攤檔必須將大型、附有持牌人照片的牌照懸掛於當眼處,「大牌檔」之名正由此而來。路邊熟食檔逐漸發展出獨有的經營格局——鐵皮木架、摺椅長櫈、即叫即炒,工友下班後在煙火中「踎大牌檔」,成為基層的日常生活。
及至日佔結束後,社會百廢待興,為安置難民及照顧戰時殉職公務員家屬,政府進一步批出大量熟食小販牌照,令大牌檔數目激增。另一方面,專責部門市政衞生局根據管理需要,劃定攤檔的經營地點及數目,以平衡市容、民生與公共秩序。由於食物多元、價格親民,大牌檔模式大受歡迎;1955年其數目曾一度增長至近2,000個,遍布港九新舊市區,養活了成千上萬家庭。
工業區的深夜食堂
火炭大牌檔,正是這條社區煙火長河的支流。1956年,澳洲華僑劉瑞於沙田火車站旁投資建墟,雞粥、乳鴿、山水豆腐成為招牌,沙田墟市更一度是全區唯一夜市。1962年颱風「溫黛」雖重創墟市,但在飲食業者努力重建下,這五條街道的夜市再度恢復熱鬧。直至1979年新市鎮發展計劃出台,沙田墟市面臨清拆,攤販隨政府推動大牌檔「上樓」的政策而遷入火炭。彼時市政局設立了火炭東、西兩座熟食市場共47個檔位。這些檔主的傳承人憶述,當年火炭基本上沒有住宅,更遑論食肆,都自詡為「開荒牛」。後來工業急速發展,熟食市場成為火炭工業區工人與夜班司機的深夜食堂,每夜食客盈門,迎來全盛時期。
然而,火炭熟食市場即將消失。隨着區內重建步伐加快,政府不僅將原本已清拆的穗輝工業大廈用地納入規劃,更決定收回火炭東、西兩座熟食市場,於原址興建新的政府聯用綜合大樓。儘管新大樓設有體育館、圖書館等設施,卻未見熟食中心的蹤影,原有檔主難以在區內獲得安置。這批家族經營的老字號,早已與社區生活緊密連結;隨着他們的逐步消失,市民和遊客也將失去一處親民、地道的飲食空間。
對比新加坡對熟食中心的治理模式,可見兩地對此重視程度各異。新加坡將熟食中心視為國家級遺產,2020年更成功申請將小販文化列入聯合國《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當地採用合作社模式確保攤主享有長遠經營權,又讓攤主參與規劃設計;另設「老字號專區」保障傳統檔口,並以旅遊收益分紅制度推動經濟循環。以牛車水熟食中心為例,翻新時檔主代表直接參與設計,確保如手工拉茶等傳統工藝能夠延續與發揚。新加坡的治理理念,是將熟食中心深度融入「旅遊+文化」的經濟體系,視其為城市軟實力的重要引擎。相比之下,香港將熟食市場當作「臨時用地」,將衞生與土地效益放在更重要的位置,當然亦是出於對經濟和民生的考慮,但或許可以將思路拓展,加入文化傳承的理念,利用好原有的煙火氣與人情味,激發美食經濟。
蘇軾詩云「人間有味是清歡」;一個城市的靈魂,與高樓和效率有關,但一份熟悉的滋味、一點人情煙火,亦是重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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