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流昌
昨日燈下讀王蒙先生的悼友文《不忘愁予》,鄭愁予先生那夾煙的手指、微佝的背影恍然映在窗簾上,惹得我伸手欲觸——這般生死無隔的鮮活氣韻,竟與30年前我在王蒙先生身邊工作時,第一次讀到他的悼友文《滿面春風的克里木·霍加》時如出一轍。彼時年輕的我,讀得那位維吾爾詩人「滾雷般的笑聲在紙頁間炸響」,此刻老年的我,又見鄭愁予先生「吐着煙圈將沉重話題化作春風的魔法」。王蒙的悼亡筆鋒如暖玉,溫潤中帶着刻入骨髓的力度。
真性情為刀,刻人間真容。王蒙寫人從不取巧地迴避稜角,反倒讓逝者帶着生命的毛邊站成永恒。克里木·霍加的豪爽伴着「大笑震落窗櫺積塵」的瑕疵,鄭愁予的灑脫裹着「煙灰落滿舊皮鞋」的不羈;寫丁玲是「固執如石磨碾碎虛妄穀殼」,憶張光年則見「赤子心腸在倔強皺紋下搏動」。這種對複雜生命肌理的忠誠,在近年追思中愈發深邃:唐達成「弓背扛千斤文債卻挺直脊樑批浮華」的剪影,鮑昌「單車穿越胡同如破風之箭終成絕響」的疾馳,無不是以鋒銳真實擊碎悼文慣常的聖像塑造術。
以生命體溫焙製「不死之秘」,恰如他寫英若誠舞台人生時的頓悟:「台前燈滅的剎那,千萬觀眾把掌聲鋪成他靈魂的紅毯。」這份對「形滅神存」的深切叩問貫穿始終:當年描摹鄭愁予「幽默如春光融化時代冰稜」,今朝重溯夏衍舊事更顯通透——「他煙斗明滅間,百年風雨化作青煙篆字」。尤為令人心顫的是對冰心先生的追憶,王蒙將「愛的哲學」凝為具象的「茶煙」——「那盞茉莉香片升起的霧氣裏,仍浮着她凝視人間的月白目光」,飄渺茶煙竟成了穿越生死的信使。
舊稿中新痕交錯成記憶星河圖,王蒙以文字施行着招魂術。克里木·霍加的滾雷笑聲在西北戈壁迴盪30年不散,鄭愁予指間明滅的煙頭依然灼亮後來者的迷途,唐達成扶正眼鏡時蹙眉的剎那,定格成文壇良心坐標,冰心茶杯裏旋轉的春霧,仍在滋潤枯槁心田。當死亡如橡皮擦抹除生命印記時,王蒙的文字反其道而行——他用鮮活細節鍛鑄記憶鉚釘,將鮑昌的單車鈴聲,釘進北京胡同的磚牆,把夏衍煙斗的星火種在代代讀者心原。
此種祭奠早已超越私人哀思,成就一種精神存續的詩學範式。生死大河奔湧向前,王蒙的文字卻在兩岸插滿照夜燈標——此岸是孫犁先生殘荷聽雨的窗櫺,彼岸是英若誠定格在舞台光束中的謝幕禮;近處閃着高占祥「冬夜添薪火」的佝僂身影,遠方佇立着張光年「推敲文字如老農擇種」的專注身形。這些散落的光點被輓歌的經緯串聯,織就璀璨的星河天幕,讓逝者化作永恒航標。
重讀舊文如見故人,原來最深的悼亡不在痛陳永失,而在以書寫續寫其生命華章。當《不忘愁予》結尾那句「愁予啊,且看我們怎樣把人間煩惱釀成你的詩」隨煙圈飄散時,我驀然懂得,王蒙那些蘸透深情的文字,原是架在忘川上的拱橋,橋這邊是生者含淚的微笑,橋那頭,故人正踏着自己的故事,鮮活地走回人間燈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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