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祖松
瓦鄉人可能是除了摩梭人(摩梭族人因保留着原始社會母系氏族的走婚習俗而聞名)以外,唯一一個還保留着原始社會才有的那種純情社會習俗的族群了。瓦鄉人世世代代生活在湖南湘西的深山裏,歷代以來的「皇權政治」對我們祖祖輩輩的生活影響有限,同時受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鄉土文化」的教化也不深,至今還依然保留着許多原始社會那時才有的生產、生活習性。像刀耕火種、村民互助模式、集體圍獵等,今天我們就說說瓦鄉圍獵吧。
瓦鄉人的圍獵活動至今保持着原始社會父系氏族時,原始共產主義式的分配和組織模式。每年春節的正月初一到十五、七一節的農曆七月一日至三日,瓦鄉人都會進行圍獵活動。圍獵活動只有男人參加,由打獵隊長統一安排。在圍獵的日子,每當早晨聽到第一聲槍響,村裏幾乎所有具有勞動能力的男丁都會陸續趕到村口的操坪或者瓦鄉湖的湖壩集合。槍聲是打獵隊長發出的,隊長會第一個到達集合地點進行式槍,其實也就是發出集合的信號。時間到了,隊長就會清點人數,按計劃分配任務:他分別用手指指着每個槍手說,哩(瓦鄉語,你)忒(瓦鄉語,斷、截)棋盤山、哩忒香爐嘴、哩忒秦始皇斬龍脈、哩忒鐘鼓石……領到任務的槍手紛紛出發,趕去他們各自的卡位。那時候每天來的槍手一般有20幾個,最少也有十幾個人,每個人都扛着一把火銃,腰間掛着一個水牛角做的火藥筒。槍手都是20歲以上的成年男子,20歲以下的男孩子只能參加放狗,大多時候參加放狗的男孩子比槍手還要多,好幾十人再加上十幾條獵狗,那可是一支龐大的隊伍。記得那時候放狗,大部分時間都是由阿袍(瓦鄉語,人名)帶隊,阿袍個子不高,還有點駝背,但他的身體很結實,尤其是走路特別快,如果不是要帶領我們這群小孩,他能趕得上獵狗的速度……
放狗的方向、路徑也是前天晚上規劃好的,就像打仗一樣,一切都按戰前計劃行事。在沒聞到獵物的氣息之前,獵狗們總是圍着阿袍竄來竄去,我們小孩子排成一長隊跟在阿袍後面,相互拉扯着翻山越領……在深山老林裏有很多看不見的危險,像毒蟻、馬蜂這些對我們來說都不算什麼,而有些危險是致命的,像五步蛇、豹子等。阿袍教了我們很多在山裏避險的常識:如果聞到一股濃重的穢臭味,可能附近有五步蛇,要特別注意腳下;如果聞到一股膠臭味,那麼可能是靠近了豹子的領地,趕快離開,不要再往前面走了……
前面傳來了獵狗的叫聲,叫聲此起彼伏,離我們越來越遠,這是獵狗已經找到獵物的行跡了,正在追蹤獵物。此時根據獵狗的叫聲以及獵狗們追蹤獵物的速度,阿袍大致可以判斷出是什麼獵物:如果獵狗叫聲尖銳整齊,追蹤速度很快,那可能是麂子;如果獵狗叫聲沉悶,追蹤速度不快,偶爾還有停頓的跡象,那就可能是大野豬。此時阿袍就會去找一處高地或者爬到樹上去大聲叫喊:「可能是一頭大野豬……」沒過多久就聽到一聲清脆的槍響——獵狗叫聲的方向好像調頭朝我們這邊來了,對面傳來槍手的叫聲:「打中了,沒打死,野豬朝你們那邊來了,讓小孩子趕快上樹……」阿袍急忙安排我們爬上樹,還好,獵狗追着野豬從我們下面的山腰上過去了,又傳來了一聲槍響,獵狗們叫了幾聲就都停住了,野豬被打死了。是一頭一百多斤的野豬,那次我和我爸兩人分得三斤多的野豬肉(我爸也是槍手)。瓦鄉圍獵採用平均分配制,按人頭算,不管是槍手還是放狗的小孩都一樣,一條獵狗算一個人頭(實際上是分給獵狗的主人家),用野豬肉的總重量除以總人頭數就是每個人應分得的野豬肉的重量。獵物的頭和內臟才真正是屬於獵狗的,也是平均分配,獵狗的主人們把內臟和頭領回去,煮熟了都要給獵狗吃,不能自己吃,這是不成文的規矩。
瓦鄉圍獵是一種非常有血性的民間活動,所以也有一定的風險。記得那次是七一節的圍獵活動,一天都沒打到獵物,已經到了收工時間,我們下山站在一塊被湖水淹過的大田裏,田很大,呈「U」字形,人都聚在「U」字底部的田埂邊上,下面就是湖水,有兩艘船來了,準備等人都來齊了就坐船回去……突然,山坡上的杉木林中獵狗發出激烈的叫聲,接着就聽到一聲槍響……一頭野豬從杉木林中竄了出來,頃刻間就到了田中央,是頭中槍的大野豬,孩子們措手不及,尖叫着往後退,可後面就是湖水,無處可退,槍手急忙把孩子隔開,端起獵槍攔在前面——萬分危急之時,一個年輕的槍手端着獵槍向野豬衝了過去,「叮——」聽到一聲火機的撞擊聲,槍沒打響,野豬衝過去把老同的槍一嘴打掉在地上,他情急之下徒手抱住了野豬的脖子……這時獵狗都趕到了,人、狗同時和野豬撕打在一起,揚起一團塵煙……「開江,這種情況你不上去還等誰?」一個人大聲叫喊。開江是老同的姐夫,因為這時對野豬開槍風險很大,弄不好就會打到人身上。開江左手端槍,右手扳開火機衝了上去,「走近,指着牠的頭開槍。」那人又在大聲叫喊着,「如果開江不行,我就上,我不行的話,年輕人一個一個接着上……」這是打獵隊長在大聲地交代着其他槍手,他的聲音低沉,有種囑託後事般的沉重感。「嘭——」一聲鈍沉的槍聲,一陣短暫的靜默,「打死了」,是開江略帶顫抖的聲音,槍手慢慢地圍了過去,我們都跟在後面。那是一頭大野豬,老同扒在野豬的身上,雙手還緊緊地抱着野豬的脖子,身上都是傷痕,大腿上的傷口又深又長。「兩個人去找些止血的草藥,四個人去割藤,三個人去砍幾根棍子,兩根做擔架,一根要大一點,抬野豬。」隊長發出一連串的指令。剩餘的人七手八腳把老同抬到一個乾淨的地方,擺平身子檢查傷口——還好沒有受到致命傷。擔架也做好了,有人把野豬的前後雙腿綑起來,一條木桿從中間穿過去,兩個人抬野豬,四個人用擔架抬着老同。
那次的那頭野豬足足有兩百多斤重,大家直接抬到外面去賣了1,000多塊錢,後來大家還湊了1,000多塊錢給老同治傷。那次的意外事故也沒有使瓦鄉人變得膽怯,瓦鄉人的血性是融進了骨子裏的,過春節時圍獵活動依舊進行,直到後來政府說要保護野生動物,禁止打獵,把村民們的火銃都收走了,瓦鄉人的圍獵活動才被迫停止了。
然而奇怪的是,當時我們還在年年進行圍獵的時候,山上好像什麼野生動物都有,野豬、麂子成群,上山折筍子時經常遇到漂亮的金雞(紅腹錦雞);當你在砍柴的時候,碩大的岩雞就在你面前跑來跑去;當你牽着牛走過一個草棚,一隻野雞從你面前騰空而起,嚇你一大跳;山坡上時不時會看到穿山甲打洞扒出的新土……可現在禁止圍獵活動已經很多年了,很多野生動物卻瀕臨滅絕,穿山甲和野雞早就沒有了,就連麂子都很少見了。更奇怪的是,原來村子周圍到處亂飛的麻雀,還有聒噪的烏鴉都不見了蹤跡——對於野生動物來說,或許人世間的貪婪和無窮無盡的慾望,對牠們生存的威脅遠比獵人的獵槍更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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