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者李焯芬。攝影:黃金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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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用簡約之筆,向讀者介紹李焯芬院士一生的志向、行止與功業,並非易事。

在香港,李焯芬教授以港大教授、工程學家、教育家和一系列社會公職名世。他早年本碩畢業於港大,博士畢業後在加國工作,做到華人最高管理崗位。1994年回港大執教,由講座教授轉任系主任、副校長。曾擔任港大專業進修學院院長、香港珠海學院校監兼校長等多個職務。他亦是世界銀行、聯合國發展計劃署、亞洲開發銀行、國際原子能機構等眾多國際組織的科技顧問,獲邀擔任多個學術組織如加拿大大壩安全委員會、國際岩石力學學會構造委員會等的主席。所研發的土釘加固法,解決了一度危害港島樓宇安全的斜坡滑坡治理難題。

李焯芬教授今年已八十高齡,仍孜孜不倦、心懷蒼生,主要公職仍有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理事會主席、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館長等。由於其對社會的卓越貢獻,去年特區政府頒發象徵最高榮譽的大紫荊勳章,李焯芬教授是五名獲獎人士之一。

而在中國內地,李焯芬教授則以風塵僕僕的行者形象,為學界所知。從1980年代早期開始,李焯芬以國際著名岩土力學專家及水利專家的身份,頻頻回國參與三峽大壩等水利工程的勘探選址設計論證施工工作。他在加拿大水電大壩建設中積累的豐富知識和專業意見,為內地解決相關問題提供了鏡鑒經驗。幾十年間,他踏遍大半個中國,橫跨長江、黃河、珠江,用足跡丈量河南、貴州、四川、甘肅、青海等地的千山萬水,見證了中國當代水利建設藍圖由擘畫到完成的全過程。其間之艱辛勞苦,非外人所能想見:風餐露宿是常事,大壩選址往往在叢山峻嶺人跡罕至之處,山路曲折,有時要騎馬四五個小時,山徑一側是懸崖峭壁萬丈深淵,李焯芬由此練就「上坡時抱緊馬脖,下坡時盡量後仰」的騎技。他當然也曾摔倒遇險,幸無受傷。特別需要介紹,他做這些,全是不收取報酬的義務付出。這也是他在學術貢獻之外獲得內地水利界同仁尊重的重要原因。

2003年,繼陳清泉教授後,李焯芬被推舉為香港第二位中國工程院院士。全國政協副主席、前水利部部長錢正英題詞讚曰:「大禹傳人。」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蔣湖

香港文匯報記者:李教授,您是知名水利工程專家,在近四十多年國家的重大水利工程建設中,發揮了重要的專家顧問作用。而您從少年讀書了解中國歷史後,就堅定了未來要從事水利建設的志業。為何水利工程建設如此重要?

李焯芬:我成長於1950、1960年代的香港,很多像我一樣的中學生最常見的愛好就是看書。今天中環靠近皇后大道、置地廣場的地方,當時有兩個書店,一個是中華書局,對面是商務印書館,都蠻大的,中華書局四層樓都是書,很多講中國文化歷史,商務印書館比較多文學的,五四以後的作家,魯迅、茅盾、葉聖陶、巴金的都有。我每天放學後通常都往兩個書店「打書釘」。那時中國還很貧窮落後,經常有災害,不是水災就是旱災,就感到中國老百姓還是很不容易的。我後來看到一本書,講中國水的歷史,原來水災不單是當代才有,自古以來已經常發生。黃河下游有過6次大改道,荊江也是水災後形成的,每次改道其實都是很大的災難。

當時中國還是農業大國,80%以上人口住在農村。要搞農業,灌溉和水利是命脈。高中畢業時我就想,希望能為國家的水利事業做一點小小貢獻。當時進了港大,港大不像清華大學有水利工程專業,只有土木工程系,有些課程跟水利有關,比如流體力學等。我就讀本科的時候先修了一些水利課程,之後去國外讀博士和工作,積累相關的水利研究經驗。香港是個比較小的地方,沒什麼大水利工程可做,但當時我就有一個想法——將來要為國家的水利工作服務。

香港文匯報記者:您今天說起來非常平靜,雲淡風輕,可回到當年,能做這個決定很了不起。您那時在加拿大已做到了高管位置,事業順利,回國一趟其實非常辛苦。後來回港大任教,您來內地就更多了,聽說每周都有兩天到內地。從少年志向到終生事業,您的家國情懷是怎麼形成的?

李焯芬:不敢這樣說。我們那個年代人的理想主義是比較濃一點,也不單我這樣,整個國家當年抱有理想的人很多。當時就是想幹水利,在香港沒什麼大壩給你建,就想着去外邊學習一些水利工作的經驗,之後有機會可以回去做一點小小貢獻,就是這個想法。幹水利經常要跑野外,因為沒可能在市區中心搞水利工程,野外工作當然就比較艱辛。工作就是這樣,水利也好,考古也好,這個是工作的一部分,沒什麼好抱怨的。

當年港大念完碩士後,老師推薦我去一些美國名校,哈佛、MIT、加州伯克利都錄取我了,也給了獎學金,最後我決定去加拿大,加拿大的水利工程比美國做得更大,五大湖區有很多大型水利工程。博士畢業後就進了加拿大政府的電力局工作,它有68個水電站,20個核電站,有機會可以學水電、核電。我1980年代已經算是高管成員了,工程部門的總經理、總工。當時國家水利電力部部長錢正英帶了三位副部長來加拿大,政府讓我陪他們去看加拿大的水電建設,從西邊到東邊,看安全怎麼評估,地基怎麼加固等等。錢部長走的時候問我:改革開放了,國家要推動水利電力工業,你能不能抽時間回來參加建設?

當時還沒直航,一般先飛香港,香港再轉機到內地去。我每年都回來,全國七大水系我做過很多項目,黃河、松花江——國家當時要建設大亞灣核電站,我也參加過。一年回來幾次。1993年三峽建設要開工了,第一任總經理是原水利電力部副部長陸佑楣,陸總跟我說:你以前管過這類大公司,你最好每個禮拜能來一兩天,碰到問題大家可以一塊研究。那時從加拿大回來,要飛20多個小時,如果每個禮拜這樣,那邊的工作不好交代。我就乾脆把家搬回到香港。在港大當老師,我帶研究生,旅行包就放在辦公室,講完課了就往內地跑。有大概十年時間,每個禮拜這樣跑兩天。我運氣好,我這樣技術背景的人,非常感恩有這個機會參與改革開放後國家的水利建設,到今天中國的水電行業已遠遠超過歐美國家了。

香港文匯報記者:當我們談到新中國的水電建設成就時,也不可避免地要談到有關內地大型水利水電工程建設的討論。比如1950年代興建的黃河三門峽水庫,最後與設計初衷相差甚遠。而圍繞長江三峽工程勘測立項興建的全過程,內地知識界也討論多年。比如曾反對三門峽工程的清華大學黃萬里教授,也強烈反對三峽大壩的建設。當然還有環保主義者的反對等。時過境遷,作為曾深度參與三峽建設的專家,您怎樣解釋這段歷史?

李焯芬:任何事情都有發展過程。我其實也是清華大學老師,在清華帶博士30多年。黃河三門峽工程確實是一個失敗經驗。這是建國後修建的第一個現代型大壩,委託蘇聯專家來建。為什麼交給蘇聯做呢?蘇聯建國後建過很多大壩,非常有建設經驗。不過,蘇聯境內的河流,除了伏爾加是南流到里海,大部分是北流到北冰洋。跟中國不一樣,它沒有什麼黃土高原,向北流的河流水非常清澈,沒有泥沙問題。當時中國專家包括黃萬里、張光斗等,很多人也都提到這個,但來華的蘇聯專家沒有太多經驗,也沒引起重視。從黃土高原沖下來的泥沙就進了三門峽水庫,越積越多。整個工程都是蘇聯在管,水輪機組也是蘇聯提供,沒多久發電機組的葉片就被打爆。只用了一年左右,整個水電站就停了。此外,由於黃河水位高,渭河的水流不進來,又造成渭南地區出現水災。中蘇交惡、蘇聯專家組撤走後,水利部組織專家商討如何處理,最後的辦法是在河床實施人工爆破,形成隧道,利用黃河的高水位把泥沙衝出來。現在三門峽水電站還能運行,不過不是很高效。從這個失敗教訓後,國家再建的每一個大壩下邊都會預留一排沖沙孔,保證泥沙能透過這些隧道沖出去。

這一塊黃萬里老師可能不是很熟悉。這個方案修建葛洲壩大壩時已開始實施,到三峽大壩時更設有26條沖沙道。而長江的泥沙遠比黃河的少,黃河流經黃土高原,長江沒有,長江是泥沙少、石頭比較多,實施條件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泥沙問題透過這些沖沙孔可以解決。黃萬里老師後來沒參加這些處理,他可能不是很清楚,但是搞泥沙的專家對三峽大壩的泥沙處理還是很有信心的。

國家對上游水土流失的整治問題非常重視,1998年後推動生態水利建設,確實減少了上游泥沙流量。我可以提供圖表,比較中國七大江河水系的泥沙排放,現在黃河的泥沙排放相比以前,1/ 3都還不到。我去了一趟壺口瀑布,水源比較清,說明生態水利建設還是有成效的。現在回顧三門峽水庫,確實是一個失敗,這個錢正英部長也講過,今後要在總結經驗教訓的基礎上,把工作做好。

香港文匯報記者:三峽工程後這幾十年,國家一直推動大型水電工程建設。其目的除了興利除弊、解除水患外,還可以利用水能發電,解決能源短缺問題。未來還會有更多大型水電工程項目上馬嗎?如此多的大型水電工程建設,是否必要?從國際經驗來看,比如美國、加拿大,它們現在的大壩是怎樣的情況?

李焯芬:過去這些年,金沙江上游修了很多大型水電站,像向家壩、溪洛渡、白鶴灘、烏東德,雅礱江上的錦屏一、錦屏二等,規模都相當大。像白鶴灘這些,一個電站的發電量就超過了香港的中華電力。

對比歐美國家,他們的起步比較早。美國的大壩大部分都是1950、1960年的,二戰後根據經濟建設需要建起來的,比如胡佛大壩。建設大壩主要用混凝土,混凝土的設計壽命是五十年。為什麼是五十年?念化學就會知道,混凝土裏的水泥成分有一些鹼性化學品,那些成分大概四五十年就開始衰敗。在香港我們也會偶然看到天花板上的混凝土掉下來。歐美國家的大壩大部分建於1950、1960年代,都過了設計期。也不單是大壩,舊金山的金門大橋也一樣。當然歐美國家的基礎設施包括大壩等,當年建得很好,很多都過了五十年,這樣現在就經常處於修修補補的情況。

我們國家起步比較晚。起步晚也有好處,就是可以用最先進的材料,最先進的設計方法。你想,60年前電腦都沒有,就是用手來計算,今天全部都是電腦,連做圖也是電腦,那這個技術水平就不一樣了。我國這些大型水庫多是過去十來年建的,還有很長的壽命期,而且現在中國做得遠比當年歐美國家要超前。至於未來是不是還要上馬項目,要看整個國家對能源的需求情況。我最早回內地的時候,國家還非常缺電,差不多每天都有停電時間。現在中國已是電力供應最大的國家,不但是中國用,周邊國家我們也輸送一些。

從未來國家的能源布局來看,中國已經向世界承諾,到2060年中國要達到碳中和的水平:就是少用煤炭,多用其他能源,減少碳排放。現實是目前大概2/3的全國發電量來自火電,其他大概15%是水電,4%至5%是核電,其他就是太陽能風電等。如果2060年要達到碳中和,那就要減少對火電的依賴,火電要從全國電力供應的三分之二減到20%左右,這是國家能源部專家的估算。那好了,如果不用火電,那用什麼補上呢?現代社會對電力的需求越來越強烈,如何減少對火電的依賴?是不是要都改水電站,都改核電站,未來能不能有大規模的新能源?還不知道。可能要做一個方案,要不要建更多水電站或核電站?這是我們要面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