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從昆明飛成都,成都飛伊犁。天空一日遊。在雲朵之上,想像奔跑的羊群和滾動的棉花。隨身攜帶的一本書是《我們的作家:拉美文壇十聖》。那時,卡彭鐵爾、阿斯圖里亞斯、吉馬良斯·羅薩、科塔薩爾等後來叱咤世界文壇的大師還很年輕,但已鋒芒初露。
我在天空想起大地:涼山、新疆、拉丁美洲。想起土地上的人民與家園,想起土地與文學。幾個鄰座的老太太站在機艙過道上,伸胳膊抖腿。如果有音樂,她們立馬就會把這架飛機當廣場,跳起舞來。我合上書,打開電腦寫下了一個長篇小說的梗概,並由此開出了第二個、第三個小說的梗概。我喜歡這種自由輕盈之感,大概是因為肉身抽離大地之故。群山之上,河流之上,俯瞰是為了更接近事物的真相。而另一種了解真實的方法,就是走近。比如即將開始的新疆之行。從北疆到南疆,從城市到鄉村,從過去到今天。眼見為實,而非想像。
四個小時後,沙漠之上,飛機成了一隻疲憊的鐵鳥,翅膀投下陰影,喘着粗氣。沙漠中出現一片綠洲,伊犁快到了。
我來過伊寧,七年前的夏天。七年來,人和城市都在變化。這裏有我的朋友畢亮,他和我一樣編着一本文學雜誌。七年前,畢亮和西洲的兒子小滿剛出生。如今,小滿都上一年級了。兩次都見了畢亮,但都沒有見到西洲和小滿。朋友相見,少不了新疆美食和大烏蘇。吃飯的地點是伊寧市區的一個網紅打卡地,來自全國各地的遊客像織布機上的梭子。
劉興茂從尼勒克趕來。年輕的領導,隨和平易,頭腦靈活。關於尼勒克的風土人情、山川地貌,他如數家珍。他還帶了一個工作人員,年輕女子(就叫她古麗吧),美得讓人不好意思大聲說話,她也始終保持着某種矜持,只不時笑笑。
尼勒克才是此次新疆之行的起點。而關於尼勒克,我在十二年前就有所耳聞。
2012年元旦,新疆籍民謠音樂人張智在雲南麗江的雪山音樂節上唱了一首歌。那首歌叫《尼勒克小鎮》。那天,張智、吳俊德和門巴族音樂人央吉瑪同台演出。我作為記者,在台下看完了他們的演出,然後去到後台,跟他們聊了半個小時。從此,我們成了朋友,並保持友誼至今。從此我知道在遙遠的新疆,有個地方叫尼勒克。
「從這一直一直往前走/越過一片荒原/再趟過一條大河/你就會看見一座小鎮/小鎮的名字就叫尼勒克/但你卻永遠無法到那兒/因為在路上你會被狐狸拐跑/又或者會被狼叼走/當然如果你到了那兒/也就再也回不來/姑娘會把你的心偷走……」
去年在昆明,張智、吳俊德和我在滇池邊小聚。照例是他們講新疆,我講涼山。小時候的事。惡劣的天氣。民間故事。民謠。樂器。總之一句話:他們想去涼山走走,而我覺得應該來新疆看看。於是某天,我真的來到了尼勒克。而幾乎是同一時段,張智在四川巡演。相當於,我們都實現了當初的願望。
這些年,我四處行走。普天之下,莫非故鄉。所謂行走,其實就是從一個人的故鄉,到另一個人的故鄉。在尼勒克,我們再次談起故鄉。更具體地講,我們談起風雨中的老屋、乾涸的老井以及留守或客居城裏的父母。我們是幾個離鄉多年,並在城市安身立命的寫作者。我們的觀點出現了分歧。有人認為應該回去修繕老屋,讓它散發着古樸的懷舊光芒;讓它成為多年以後某個子孫厭倦了漂泊的最後港灣。有人認為回不去了,應該戒了這鄉愁。
我們談起故鄉,懷念一下,不了了之。誰也無意說服對方,做出任何決定。改變不了的現實是,故鄉依然在那裏,我們依然四處奔忙。像一種暗疾,在某個陰雨天便以疼痛提醒它的存在。對,就像我們在尼勒克時胡竹峰所談到的,被老虎抓傷的後遺症。
我是堅持要回鄉養老的一方。至少,這個念頭一直在。蠢蠢欲動,像故鄉山林裏的蘑菇,每年都會長出來。不光如此,我每年都會認真構思一遍未來的故鄉。可每次都沒有付諸行動。冷靜下來想,讓故鄉成為雞肋的原因是:水源和醫療。這些年,我故鄉的泉眼乾涸了。水都去了哪裏?沒人能夠回答。多年以前,誰也沒有想過未來的某天,那裏會變成一片乾涸地,只能託靠雨水的恩澤。
而醫療條件呢?縣城在幾十公里之外。山路崎嶇。騎馬、騎車、或者乘坐一輛灰撲撲的麵包車和死神賽跑,勝算並不大。所以,算了吧。我們扶老攜幼,去縣城,去省城或更遠的地方。把故鄉留在了回憶裏。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猶豫,而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彷徨。
所以,但凡外出,我對鄉村的興趣總大於那些人山人海的景區。看看也好,別人的故鄉,感嘆、羨慕,甚至可以當作某種經驗,說不定哪天就成了寫作素材。現實故鄉,虛構故鄉,我手寫我心。正如現在,我要去尼勒克縣的加哈烏拉斯台鄉。(未完待續)
(作者為第十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獲得者、雲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滇池》文學雜誌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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