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
《世說新語·雅量》內有個著名故事:
祖士少好財,阮遙集好屐,並恒自經營。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詣祖,見料視財物,客至,屏當未盡,余兩小簏,着背後,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詣阮,見自吹火蠟屐,因嘆曰:「未知一生當着幾量屐!」神色閒暢。於是勝負始分。
晉代名士祖約字士少,阮孚字遙集,當時齊名。祖、阮二人都有特殊癖好:祖約喜歡財物,阮孚喜歡木屐。有人到祖約家,他正在親自翻檢、查點財物。客人進門時還沒收拾完,剩下兩小箱,趕忙放到背後,自己側身遮擋着,和客人應酬也心神不定。有人去拜訪阮孚,看見他正吹火給木屐打蠟,一邊忙着做這等貴族瞧不上的工匠之事,一邊和客人聊天,感嘆說:「人這一輩子啊,不知道還能穿幾雙木屐呢。」說話時神情悠閒自在。當時人由此判定了祖、阮二人的高下。
後人讀這則軼事,大多認為,阮所以勝於祖,是因為祖約愛財,未免鄙俗;阮孚愛做木屐,灑脫曠達,不拘於俗,正體現了「魏晉風度」,因此阮高而祖低。
然而錢穆先生對此卻有一段發人深思的議論:「夫好財之與好屐,自今言之,雅俗之判,若甚易辨,得失勝負,未為難決……而晉人估價之標準,則一本於自我之內心。故祖、阮之優劣,則定於其所以為自我者何如爾。士少見客至,屏當財物,畏為人見,意未能平,此其所以為劣也。遙集見客至,蠟屐自若,神色閒暢,此其所以為優也。」(《國學概論·魏晉清談》)晉人評定人物高下,不在好財與好屐誰雅誰俗,而在於兩位主人公如何看待自己的癖好。祖士少查點財物,被人看見就神情不自然,說明他內心認為「好財」不雅;阮遙集做木屐神色自如與客人談論人生,內心真淳,無高下貴賤雅俗之分,是真曠遠超然,這才是「魏晉風度」。
魏晉士人的人格理想與處世態度深受《莊子》學說影響,《莊子·齊物論》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在大自然的運行中,人也好,其它萬物也好,都是運轉不休、生生不息的。人與萬物都不過是大自然的一個元素,價值同等。人若能破「執」,不以自我為中心,個人的生死壽夭、社會身份的高下貴賤、他人眼中的賢愚雅俗判斷,就都不是問題。只要順應着自然的運行規律和自己真淳的本性(即錢穆先生所說「自我之內心」)立身行事,就可以從容地「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陶淵明《形影神》詩)了。
循着這一思路讀《世說新語》,會看到《世說》中有怪癖的名士甚多,《儉嗇》內九個故事,主人公有的極度節儉,有的吝嗇得可笑。如和嶠吝嗇,家有好李樹,王濟向他要李子吃,和一次最多給幾十個。王性情豪放不羈,乘和上朝輪值時,率領一群少年到和家園中,將李子吃了一飽,臨走還把樹砍了,送了一車樹枝給和嶠。對這麼過分的惡作劇,和居然只是一笑了之。「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出名地吝嗇、愛財,官位很高,既富且貴,家產眾多,賬簿一大堆,這位大名士的愛好之一就是每晚在燭光下和夫人擺開算籌(古人的計數工具)細細算賬、盤點財產。這些著名「吝嗇鬼」愛財、愛物,都愛得誠實坦然,並不在人前掩飾、避忌,當時人也不因此對他們做道德批判,只是把這些吝嗇癖好傳為笑談,當作名人八卦說說了事。
在中國傳統典籍中,《世說新語》是一部奇書,它不以道德判斷為中心,不以教化為目的,注重人的個性、事的有趣。「好財」(前提當然是財的來路正當)也罷,「好屐」也罷,不過是一種癖好,無可厚非。當事者內心真淳,不覺得這種小眾的愛好有什麼見不得人處,自然人前人後都「神色閒暢」;要是自己心中先存了高下雅俗的概念,被人撞見某種「鄙俗」愛好,倒先尷尬了自己。
(作者為四川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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