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春 蘭

「就隔着一堵牆,你們雪姑在裏面讀書,我卻只能在牆外拔豬草放牛……」許多個秋天一晃而過,母親還是一臉的忿然。她是抱養來的童養媳,怎敢癡想讀書?母親遺憾的嘆息,讓我們3兄妹如坐針氈,非得多讀點書寫些字才算對得起那雙教室外的渴盼的眼。

母親對兒女管教可謂嚴厲:不准和別人比吃穿,好吃的要先盡着長輩吃,成績必須名列前茅年節下才有雞腿吃,放學回家要做飯洗衣,暑假在家要割稻子插秧曬穀……

一個農忙下來,我們都變得又黑又瘦,鄉鄰都心疼地嘆息:「看金妹家的孩子,曬得跟紅蝦公一樣也捨得!」母親的話卻很硬:「小孩子,多一碗吃得,多一點做得!不好好讀書,前半輩子不苦,後半輩子苦死!」我們好似被日頭灼曬了,立馬起身回家讀書。

母親總會陪我們,翻看一本本小人書。天氣格外悶熱,曝曬一天的地面熱氣蒸騰,儘管吊扇吹着,汗水在我們臉上蜿蜒成小溪。花白頭髮的母親把書拿得很遠,蠕動着嘴唇吃力地一個字一個字指着讀,不認識就小聲問我。當別人家或放映電視,或高談闊論時,4個腦袋湊在燈光下靜靜學習,竟成了我們全家最溫馨的記憶。

就這樣蝸牛一般日積月累下來,母親竟也識得不少字,漸漸能看懂故事和電視。每當我們學習懈怠時,母親總會鼓勵我們:「你們瞧,老古話說:『讀書肯用功,茅寮裏面出相公。』發狠總會有收穫的!」

雖然識字不多,母親很善於用土話開解、引導我們。我們3兄妹先後參加工作,她笑得臉上全是褶子,諄諄叮嚀:「『食人俸祿,工夫做足。』領了一份工資,要吃得了苦,要捨得多下工夫!」我和大姐出嫁時,她擔心我們和婆家相處:「都說:『一好才兩好!』婆家不比娘家,不能任性,家和萬事興,多對公婆好,真心換真心,他們一定會對你好的。」

母親自家就很孝順公婆,洗衣做飯、煎藥熬湯倒在其次,奶奶患有心絞痛,身邊一刻也離不了人,母親買個菜都要一路小跑。特別是最後這幾年,奶奶幾乎半癱,每天半夜裏,她要起床幾次抱奶奶小便,折騰下來,本就睡眠不好的她幾乎整夜無眠;奶奶久坐,經常大便不暢,為了不讓她難受,母親塞完藥後,竟用手一點一點地摳出來!奶奶生前常說,把母親抱養來是她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

「你們要記得,『千跪萬拜一爐香,不當生前一碗湯。』葬禮再隆重,死者怎麼知曉?對老人一定要生前孝順,熱湯燒飯好臉色,就是孝順呢!」現在,生活好過了,一大家子二十來口人都和睦孝順,父母老人過得幸福安寧,焉知不是母親言傳身教結下的善果!雖然識字不多,母親卻很勤勉向上。她做的菜向來油鹽登對,鮮草凍、豆腐丸、燒大塊,諸多小吃大菜隨手就來,老時節鄉鄰們在家請客,常請她去幫廚。她那粗糙的大手還會織毛衣、編扇子、編斗笠……打牌、下跳棋、打羽毛球、跳廣場舞,母親見什麼就學什麼,即使輸多贏少、動作笨拙也樂在其中,走到哪兒就把笑聲帶到哪兒。

尤其讓大家佩服的是,母親僅靠自家不厭其煩的摸索,學得祖傳接骨法。不管遠近親疏,不論報酬貧富,有的甚至剛跟我們家發生過矛盾,她總是累得大汗淋漓細心醫治,還要搭上藥草紗布。被她醫治好的人真的不計其數,人家千恩萬謝,給的謝儀並不多:小小的紅包啦﹗雞蛋啦﹗有些只能囁嚅着道:「金妹婆婆,我以後再來謝勞你……」不管什麼,母親從不計較:「沒關係啦,自家手頭上會的。」逢年過節,我們家收到的粄子、雞腿向來都多,母親比誰都更有人上迎下請。

檢視人生的過往,我確信母親的靈魂由內而外散發着迷人的芬芳,那些曾經在艱苦的日子裏吐納的堅強之氣,那些曾經在歲月的瑣碎細節中收藏的清越之聲,沙漏一樣滴滴答答滲進身邊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