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拉

柏油路上晾曬着昨夜雨水未乾的痕跡,騎着老舊腳車的街坊緩緩經過,空氣中瀰漫着咖啡店沖泡的南洋咖啡香氣。坐在自家門口的老人們悠閒地搖着蒲扇,你一言我一語,說的不外是你的兒子或我的女兒,內容不離家長裏短。載着學生去上課的三輪車經過,一輛車裏坐着兩個,蹲着兩個,有時候甚至一車載5個小孩,孩子們臉上笑嘻嘻的。偶爾有小販挑着擔子或推着小車走街串巷,賣的是自家油炸的糕點、剛採下的木瓜和香蕉,或是手工縫製的踏腳布或被單。還有賣麵的小販敲打着木製小板篤篤聲,人人叫這麵為篤篤麵,後來才知曉它就是今天的雲吞麵。舊屋簷下,孩童在泥土地上玩彈珠、踢毽子,一聲聲笑鬧回盪在巷弄間。鄰里關係純樸,生活清貧卻知足,人們的日子如同老房子一般,靜靜地延續着一代又一代的記憶。

這裏說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檳城老城區,日子緩慢而安靜。然而,一切在檳城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後,悄然改變。古蹟區裏昔日的老屋紛紛翻修,原本住人的舊屋搖身一變,紛紛裝修成小旅館、咖啡館、餐廳、紀念品商店,外牆粉刷一新,內裏設計新穎,彷彿要洗去歲月的痕跡,呈現創新的現代面貌。手工製品的攤位打着「藝術」與「文創」的名號,卻更像是迎合遊客的商業商品。壁畫街從最初的《姐弟共騎》開始,吸引了無數遊客來打卡,也開啟了一場隨處可見的壁畫熱潮。人們似乎以為只要牆上有畫,便是藝術的存在。結果檳島老城區的每一面牆都成了畫家與非畫家的畫布,塗滿色彩的背後,是逐漸模糊的舊日人情與記憶。

來自全球各地的遊客猶如強大的浪潮席捲而來,檳城街頭瞬間變得熙熙攘攘,但也帶來了難以逆轉的變化。曾經那些樓上住家樓下小店的主人,總是熱情地和鄰里寒暄,隨手遞上一杯熱茶,甚至坐下來和顧客聊天。而今,商店老闆面對陌生的遊客,眼裏多了一絲疏離。有人去問路,店主會笑着指向貨架:「先買瓶礦泉水吧﹗」街頭巷尾的小食檔咖啡館擠滿了本地和異國的遊客,當地人想找一個安靜的角落,卻發現熟悉的座位已經被忙碌的旅行團佔據。

不僅是商店,連傳統美食也在改變。曾經,老街上的咖啡店裏,一杯濃厚的海南咖啡、一碟香脆的牛油配加央多士,再加兩個半生熟雞蛋,足以讓人滿足。而今,許多老字號咖啡店換了經營者,菜單裏多了迎合遊客口味的改良版菜餚,價格翻倍,味道卻少了一分原始的醇厚。連路邊攤的小販也紛紛調整營業模式,不再專注於街坊鄰里的需求,而是迎合絡繹不絕的遊客。島上著名小吃魚湯拉沙、福建麵、炒果條的價格一路飆升,從幾令吉漲到十幾甚至二十令吉,讓檳城人望而卻步。檳城曾經引以為傲的榴槤,如今也因為市場需求暴漲,價格高昂得讓本地人都吃不起,只能眼睜睜看着這些土產水果被運往外國,或擺在路邊售賣給外國人,成為本地人的奢侈品。

檳城人開始意識到,這座小島城市正在悄悄變質。本來聽到或看着歌頌檳城好的新聞就很開心,如今在網絡上,有檳城人開始抱怨:「檳城已經不是我們的檳城。」有人在社交媒體上寫道:「檳城不好玩,檳城的食物不好吃,檳城已經變成是堵城,時時刻刻在堵車,你們就別來了。」這些話語並非真的嫌棄故鄉,而是一種無奈的吶喊。每逢佳節,成千上萬的車輛湧入檳島,前幾日報紙記者預計今年開齋節期間將有200多萬輛車湧入檳城島上,熱鬧變成了檳城人的惡夢。

太多不自覺的遊客,觀看風景時,居然直接走進沒有鎖門的房子去窺看屋主的生活景觀,有些老居民不得不搬離老城區,尋找更安靜的居所。他們看着曾經熟悉的巷弄,如今已被遊客的腳步踏遍,看着那些從前屬於鄰里的空間,如今變成了商業化的打卡點,心中五味雜陳。或許,經濟的繁榮帶來了便利和某些收益,但失去的,是那份難以復原的歸屬感。

檳城人愛檳城,卻不願見到這樣的檳城。他們懷念過去的寧靜閒逸,懷念舊時的溫暖情誼,懷念那個還未成為觀光勝地的溫馨家園。島上的海風依舊吹過,但吹來的,是喧囂的回響,還是一絲難以言喻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