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孩

晨光熹微時分，老屋灶台上的陶罐正咕嘟咕嘟冒着熱氣。王靜華站在灶台前，手腕上的檀木珠串隨着攪動鍋巴的動作輕輕碰撞，蒸騰的水汽裹挾着熟悉的焦香。這是他童年最熟悉的晨曲，也是外公臨終前最常叨念的滋味。

「當年隊伍突圍前夕，你外公把最後半袋糙米都碾成了粉。」89歲的阿婆坐在藤椅上，布滿皺紋的手掌撫過褪色的藍印花布包裹。她總愛把這段故事講給來訪的客人聽，眼角漾開的笑紋裏藏着歲月的沉香。那時的雲嶺山腳下，家家戶戶的土灶都燃着擁軍的星火，蒸籠裏蒸出的不是尋常糕點，而是裹着硝煙的軍糧。

2015年深秋，王靜華在整理老宅閣樓時，意外發現了那個褪色的藍布包。霉斑侵蝕的布帛間，銅製軍號銹跡斑駁，五角星徽章的紅漆早已剝落，唯有軍號上深淺不一的劃痕依然清晰可辨——那是無數次緊急集合時被戰士們摩挲出的印記。壓在底層的信箋泛着黃脆，鋼筆字洇染着水漬：「王家嫂子，今夜有敵襲，煩將鍋巴曬乾分裝……」落款處模糊的「葉」字，讓他指尖微微發顫。

初春的薄霧籠罩着雲嶺茶山，王靜華帶着研發團隊在百年古樹下架起竹匾。晨露未晞時，他總會親自將篩選過的粳米浸入山泉，米粒吸飽水分後變得晶瑩飽滿。「要像當年鄉親們搓草繩那樣揉麵。」他對手下人說這話時，眼神裏跳動着久違的熾熱。蒸籠升起的白霧中，他彷彿看見十五歲的王文漢正蹲在灶台邊，小心翼翼地將最後一把鍋巴塞進司號兵的行囊。

非遺傳承人張師傅捧着試吃的新品連連稱奇：「焦香裏帶着竹林的清氣，這是老灶台才有的靈氣。」王靜華卻總會在深夜走進車間，將剛出鍋的鍋巴掰成碎塊。酥脆的米粒在齒間迸裂的瞬間，他總會想起信箋上那個未完的句號——那位司號兵最終沒能回到雲嶺，但他留下的五角星和軍號，卻在新時代續寫了新的傳奇。

去年深秋，上海某中學的研學團隊慕名而來。當孩子們捧着印有五角星圖案的鍋巴禮盒驚呼時，王靜華輕輕拂去展櫃玻璃上的灰塵。月光透過天窗灑在軍號上，金屬表面的凹凸紋路忽然變得清晰起來，彷彿能聽見穿越八十載的嘹亮號音。他告訴孩子們：「這鍋巴裏藏着兩種香氣，一種是土地饋贈的稻香，一種是永不熄滅的信仰之香。」

如今走進「雲嶺紅星鍋巴」旗艦店，木製貨架上錯落排列着各種形態的鍋巴：裹着黃山毛峰的茶香鍋巴，夾着宣城蜜棗的果味鍋巴，還有專為兒童設計的卡通造型鍋巴。最醒目的位置始終擺放着那個復原的藍布包，五角星徽章在射燈下流轉着溫潤的光澤。有位老顧客總愛指着展櫃說：「瞧見沒？這就是當年救命的鍋巴變的。」

除夕夜的山村格外寂靜，王靜華獨自守在灶台前。新米在柴火灶上咕嘟作響，他按照古法將米漿攤成薄餅，再用竹耙細細刮勻。火星子辟啪落在柴堆間，恍惚間化作漫天星斗。當第一縷晨光染紅東邊的山坳時，金黃的鍋巴在晨霧中舒展成一片溫暖的海。他小心地將這些鍋巴裝進印着五角星的油紙袋，彷彿在打包整座雲嶺的晨曦。

炊煙裊裊升起時，山路上已有早行的旅人。他們或許不知曉，自己懷裏的這份尋常小吃，正承載着一段關於信仰、關於傳承的厚重故事。而遠在上海的弄堂深處，某個清晨的豆漿杯旁，也會飄來同樣的焦香——那是穿越時空的香氣，是永不褪色的紅色記憶，在新時代的煙火裏綿延生長。

（作者本名何銅陵，為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會員，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