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流分兩種,一是娛樂圈的流量明星,二是網上人氣旺、帶貨強的網紅,石一楓長篇小說《一日頂流》寫到的頂流是後一種。若論生命力,網紅與流量明星都以「流星」居多,非要對比一下,莫名其妙紅透天的網紅,過氣的速度更快一些。1968年,安迪·沃霍爾說「未來,每個人都能當上15分鐘的名人」,《一日頂流》裏的主人公胡莘甌,就是這樣一個典型例子。

「誰來管管我——我該怎麼是好哇——」,胡莘甌成為網絡紅人,就是因為這句直播時脫口而出的話,而成了人盡皆知的「求管哥」。現實裏,有唱「在小小的花園裏面挖呀挖」走紅的黃老師,翻唱《諾言》的菏澤小哥郭有才,再早一些,有穿破爛混搭風、身上散發「落拓的憂鬱」的「犀利哥」……小說人物胡莘甌和上述現實人物的成名過程並無二致,因而讀者會好奇作者的寫作出發點——作家眼裏,或者說文學作品裏的網紅,究竟是什麼樣的?小說對於生活的高度寫實,會帶有怎樣的評判?雖然網絡與現實的撞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着,但就其滋生的文學價值而言,較少有作品進行深刻的挖掘與呈現。

在胡莘甌成為頂流之前,《一日頂流》是部生活流故事:石一楓寫胡莘甌與李蓓蓓的幼兒園故事,有點像王朔的《看上去很美》,兩個兩小無猜的孩子,憑借一份純潔無暇的「愛」,互相把對方寫進了人生裏,但隨着李蓓蓓跟隨家長搬家遠走,從此成為斷線的風箏;在寫胡莘甌與父親胡學踐、外省女性李貝貝在同一屋簷下的生活時,又貼近《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三人有關日常生計的對話,各自細密心思的傳遞,具有煙火氣,也貼合人性之真實。

但在《一日頂流》生活流敘事的表面和底層,同時還流淌着網絡的技術流與意識流:在技術層面,小說從1999年的網絡千年蟲、486電腦寫起,一直寫到當今頂流雲湧、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時代,這中間,穿插了聊天室、BBS(論壇)、門戶網站、博客、微博、公眾號、短視頻、直播間的平台變化,具體到胡學踐那裏,是一路升級的上網設備、電腦配件以及「紅警、星際、魔獸」等遊戲;在意識層面,小說不僅寫到了手機成為人的器官,更寫到網絡滲透到人的思想與精神當中,人的網絡化生存已經成為舉手投足間清晰可見的本能,這是人類文明史的一個重大階段,科技對人的改變從未如此迅速且普遍,當這發生的一切被集中到一名瞬間成名的網紅身上時,荒誕與失控、同化與異化、焦慮與逃離等等,進行了一次「超時空聚合」,但凡缺少點兒毅力的人物,都容易被摧毀,更何況是一向追求躺平人生的平凡人胡莘甌。

《一日頂流》為胡莘甌成為頂流後的「崩塌」危機,提供了一個解決方案:海上小島、寺廟和尚、坐禪修行……這為胡莘甌被流量衝擊得七零八散的內在,提供了重建的可能性。但陪伴型機器人小沙彌,以及曾創辦過「海角論壇」的師父,包括被電力與網絡包圍的小島,讓「佛法與科技」的碰撞無處不在,頂流的「威力」並未因為地理層面的「隔絕」而消失……圍繞頂流產生的慾望、利益,如風如煙如霧,頂流背後,是人心的離散與追逐,是人人都希望抓住點什麼的渴望。

小說結尾,石一楓並未給出「頂流之後、人生何為」的明確答案,但從小說結尾時寫到的「想到這裏,胡莘甌不再恐懼,反而感動起來,他的眼睛濕潤了」可以看出,這句是人物從「頂流(流量)」回歸到「人(肉體凡胎)」後的生理與情感的雙重反應吧。沒誰能預測到這被科技嚴重影響的世界會走向何處,但可以感動的內心與可以濕潤的眼睛,喻示生活的本質將如海邊的岩石,洶湧的沖刷不會改變它自身內在的紋路。

值得一提的是,《一日頂流》是本可以讀出聲音來的「京味小說」,胡學踐豎起三根手指依據不同對話情形脫口而出的三個字,如同風中的鈴鐺,時刻提醒着讀者,方言作為地域文化的鮮明特徵,在小說裏起到了強烈的符號作用。另外,外省女性李貝貝在這個北京家庭中的出現,諸多相關細節的描寫,也標誌着北京土著生活在城市高度進化過程裏沙土般的流失……作者對於這樣的文化與生活方式之變,並未流露出惋惜與眷戀,是的,在這樣一個瞬息萬變、節奏明快的時代,關注任何與過去相關的事物,都要付出巨大的心力。當一切都可被總結為三個字的凝練表達時,小說裏反覆出現的「滴了個滴」的語言表達,便成了唯一的反對或反抗。

寫網絡的小說作品有不少,但「網絡中的生活」還有「生活裏的網絡」,時常出現某種不相融的隔膜感,這是文學對科技的一種不適應。科幻小說可以解決文本的舒適度問題,在我看來,《一日頂流》也解決了現實題材高度結合網絡生活的舒適度問題,這本書終於讓人覺得,當網絡與科技成為小說角色身上的「衣服」,雖然大小與柔軟程度不那麼貼身,但總算是頗為合身地穿在身上了。 ●文:韓浩月